老同学的散文

时间:2021-08-31

  电话里那个沙哑的嗓音响起的时候,我心里亲切了一下。

老同学的散文

  他的嗓子高中就那样,当时教室里装了二十几个青春期的男孩,许多人都是一副或沙或尖的怪喉咙。只有他,把青春之声保持到了现在。

  他,我高中里最要好的同学。三年中,他一直坐在我前排的座位。我知道他心仪的女生,他也知道我暗恋的姑娘,我俩彼此怀着对嫂子的尊敬、对弟妹的爱护,远远眺望她们,并各自为对方这项最高人生机密守口如瓶。

  毕业后的一段时间,我俩仍混在一起。我们一起去打球,分队比赛,从不分在敌对的阵营,因为不愿成为对手,任何形式的对手。

  后来他不打球了,他要去照顾他爸,他爸病了,癌症。

  他爸死后他也很少出来玩,家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要他去干。我们每年只见几次面,每次在一起都很开心。他不仅保留了砂纸一样粗糙的嗓子,还保留了发育时期那种不含杂质的友善与亲密。

  但他的情况并不妙,他继承了他爸治病留下的债务。家里有一个老妈,一个还在读书的妹妹。他进的那家钢铁厂连年亏损。

  再后来我们的碰面越来越少,直至不再见面。虽然见不着了,每当想起他心里还会有特别亲近的感觉。我想,他也一定和我一样。

  拿着电话,我有些意外,好几年他都没跟我联系了。也不能说不联系,过年过节他会发来祝福短信,一大段一大段的,一看就不是自己写的,一看就是群发。我很不在乎那种形式,有的回了,有的没回。

  “我想来看看你。”他在电话那头用很能勾起美好记忆的声音说着。

  “那就快来啊!”我热情洋溢,“不过我搬家了,新买的房子,上半年刚装修好。”

  “哦!恭喜啦,那我一定得来。”听得出,他真的为我高兴。如果他高兴,那一定是真的,我们一起上学时他就那样。

  我给他报了地址,他说了来访的时间。

  在他到来前,我收拾了下新家,让它看上去更宽敞,更熠熠生辉。最近,我一逮到机会就向别人显摆我的新房子,这个老同学当然不能放过,况且他是自投罗网。

  开门的瞬间我愣住了。对,我知道是他,正因为知道才震惊于他的变化。学生时,包括后来的青年时期,他都是一副虎头虎脑的模样。而眼前,除了基本的轮廓,他长相中诸多的细节都和原来大不一样了,让他看上去那么陌生,那么奇怪,那么出乎意料。第一感觉是瘦了,三十几岁的人,额头、眼角、脖子上都起了皱,像街边的烤地瓜,水分流失后局部的褶子。二是黑,以前他也黑,但黑得饱满,有光泽。眼前他的肤色晦暗干涩,加上那些突起的青灰色经脉,整个人暗沉沉的,不那么健康。第三种感觉是疲惫,萎靡。特别是看到我的惊愕后他的自惭形秽,他为自己难为情,尴尬的笑容带着低人一等的谦恭神态。

  他进门后在桌子上放下两大包礼物。

  “干嘛,干嘛?”我尽力恢复从前的亲密无间。

  “第一次到你新家嘛,总要……”他客气得有点疏远,甚至是谦卑。

  我领着他在家里各处参观,他不住的发出感叹,“好大!”“真漂亮!”“太有档次了!”

  我让他进一些房间去看,他只是站在房门外伸着脖子往里瞅,“可以了,可以了,就这样看看可以了。”说着他装出看得很仔细的样子,生硬地转动他细脖子上头发枯乱的脑袋。

  站在白色的真皮沙发前他有些犹豫,像是在顾忌自己的旧衣裤对洁白皮章的污染。在我的催促下他摘下皮带钥匙扣上的几把钥匙,叮叮当当地塞进衣服口袋,这才在宽大的沙发上坐了一小角。

  我端上泡好的茶。他用两个手指拈起茶杯举到眼前,对着光照了照,又呷了一口。这时他一改之前的拘谨,露出一副老练的神色。

  “你这茶不错啊,市面上卖的话起码六百到六百五十元一斤。”他的口气很专业。

  “我哪懂茶啊,从来只喝饮料,这是别人送的,招待客人才用。”我很高兴,一杯茶让他放松了下来。他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心里一下子舒服许多。

  “那我算有口福了,不过喝茶对人的好处还是蛮多的,比喝饮料健康……”

  我见他要在无关紧要的话题上越扯越远,就打断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这问话是随口而出的,就像某种不成文的礼节惯例。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合适,看他的落魄样子,明摆着过得不是太好。

  果然,他叹了口气,却曝出了一个欣喜。

  “我结婚了,还生了个儿子。”

  我说错了,他这个年龄结婚生子不该是欣喜,可他那样的条件,的确应该是欣喜。还有,今天的突然会面中有着太多不太好的感觉,亟需任何一种欣喜去调和。

  “啊哈!”我拍着手,我真为他高兴,相当高兴。

  本来他说这话时没怎么兴奋,在我热烈的反应下也咧开嘴笑了,脸上绽出了比之前更多的细密皱纹。

  他拿出镀层剥落的手机,翻出相片。

  “这是我老婆,安徽人。”

  一个比他更瘦的女人,一眼就看得出不是本地人,但看一百眼也看不出她的年龄。

  “这是我儿子。”

  一个两三岁的男孩,虎头虎脑的。

  “像你!跟你是一个模子里拍出来的。”

  我继续着欢乐的气氛,他笑得很腼腆,很自豪。

  我多么希望就此驱散那片阴霾,这片阴霾随着他来到我富丽堂皇的家中。但是,它们在貌似淡薄后又在悄悄聚拢。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一角,喝着茶,又回到了灰蒙蒙的罩子中,在我停止搅动欢乐之水只那么十几秒之后。

  “钢铁厂倒闭了。”他说出了第一个使他落魄的原因。“我只拿到了几千块钱的安置费……”

  我知道钢铁厂倒闭这件事,当时我还想到过他,只是想想而已。现在,这过时的消息才引起了我深深的不安。

  “后来我一直在找工作,只有些临时的,有的干了活还拿不到钱……”

  他愁苦的目光,我不忍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