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食草家族》简介(5)

时间:2021-08-31

  我坚决而果断地说,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您,把它拿到鸟市上卖了去吧。我逛过一次鸟市,见过好多鸟儿,最多的当然是画眉,其次是鹦鹉,最少的是猫头鹰。

  “夜猫子报喜,坏了名声。”老头子悲凉地说。

  马路上奔驰着高级轿车造成的洪流,有一道汹涌的大河在奔涌。东西向前进的车流被闸住,在那条名声挺大的学院路上。

  我似乎猜到了老头子内心里汹涌着的思想的暗流,挂在他头上树枝的画眉痛苦的呜叫使我变得异常软弱,我开口说话:老大爷,您有什么事要我办吗?有什么事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老头子摇摇头,说,该回家啦!

  以后,老头子依然在树下遛他那只神经错乱的画眉鸟儿,锃亮的铁球依然在他的手里克啷克啷滚动,见到我时,他的眼神总是悲凄凄的,不知是为我悲哀还是为他自己悲哀,抑或是为笼中的画眉悲哀。

  就在那个被那莫名其妙的摩登女人打了两个耳光的下午,漫长的春天的白昼我下了班太阳还有一竹竿子高,鸡冠花像血一样镶着又窄又干净的小路,我飞快地往北跑,急着去注视那只非凡的画眉,有一只红色的蜻蜒落在鸡冠花的落叶上,我以为那是片花瓣呢,仔细一看是只蜻蜒。我慢慢地蹲下,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张开伸直的拇指与我勾起的食指,造成一个钳形。蜻蜒眼大无神,眼珠笨拙地转动,翅膀像轻纱,生着对称的斑点。我迅速地钳住了它的肚子,它弯下腰啃我的手指。我感觉到它的嘴很柔软,啃得我的手指痒酥酥的,不但不痛苦,反而很舒服。

  画眉早就在那儿等着我了,我站在它面前,听着它响亮的叫声,知道了它全部的经历和它目前的痛苦和希望。我把蜻蜓从鸟笼的栅栏里送给它吃,它说不吃,我只好把蜻蜒拿出来,让蜻蜒继续啃我的手指。  我终于知道了老头儿是我的故乡人,解放前进城做工,现在已退休,想念家乡,不愿意把骨头埋在城西那个拥挤得要命的小山包上,想埋在高密东北乡坦荡荡与天边相接的原野上。老头儿说几十年前那场大蝗灾后遍地无绿,人吃人尸,他流浪进城,再也没回去。

  我很兴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了一会儿话,天已黄昏,鸡冠花像火苗子一样燃烧着,画眉的眼珠像两颗明亮的火星,树丛里椅子上教授用惨白的手指梳理着女学生的金黄的披肩长发。他们幸福又宁静,既不妨碍交通,又不威胁别人的生命,我忽然觉得应该为他们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