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我对鲁迅的观念(2)

时间:2021-08-31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那时候最没有办法领会的,便在于这希望,到底怎么会“本无所谓有,本无所谓无的”;因为仿佛从小到大接收的教谕,都是要我们去希望的:要希望好的环境,希望好的生活,从而才可以有努力、有奋斗,有一切进步和积极的事物。然而鲁迅——这个我们心目中的强者——却宛如不是这样的,他好像了无希望,却在这种前提下一路前行,如他所谓的: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我于是更加不理解了,直到最近受了挫折,有了近似的感受,才突然有所顿悟。本来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家,小时候想要救国救民,长大了便要拯救世界,且从真心里以为好的世界是存在的,而通过历史学的手段,我们就能到达那个世界。结果我不断鞭策自己,做了许多自以为好的事情,来救这样的人,救那样的人——凡见不理想的,我就把它变成理想的;没有理想的,也让他去有理想,结果我之所谓理想并没有让身边的人好起来,却给他们带了无比的苦痛。我于是看见顾准说革命家的一句话:

  “革命家最初都是民主主义者,可是如果革命家树立了一个终极目标,而且内心里相信这个终极目标的,那么,他就不惜为了达到这个终极目标而牺牲民主,实行专政。”

  这真是何等的掷地作金石声!在世界的历史中,何尝少有这样的人物呢?我们甚至可以把它推广开来,则理想家最初都是理想主义者,历史家最初都是忠于史实者,而惟当他们都有了那个“终极目标”后,理想家可以放弃理想主义,不择手段;历史家可以放弃忠于史实,曲解材料。对于前者,就有了罗伯斯庇尔;对于后者,就有了康有为。

  我突然意识到“终极目标”的可怕。这种最高级的理想,不正是《影的告别》里所谓的“黄金世界”吗?所以理想家最终极的恐怖,就在于理想高远的人是无所谓践踏当下的——他们可能为了未来的某个人,要眼前的人流血,则一旦现实的刺激迫使其放弃了作为理想尺度的理想主义,那他们甚至就不惜为了未来的某个世界,彻底把眼前的这个世界打碎!无疑,鲁迅看见了这一点。从那时刻起,他改变了做法。竹内好对此评价说:

  “他不退却;也不追随。首先,他让自己与新时代论辩,由于“挣扎”而清洗自己,再把清洗后的自己从中脱出身来。”

  鲁迅自己则在《墓碣文》里这样写: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前三句是极好理解的,之前我们已经说过。可是最后的“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要如何计算?这与最初我们提出的《故乡》中的理想观,又有什么样的关联呢?不妨再读读《过客》,以及他写给友人的一段书信:

  “《过客》的意思……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

  我认为,鲁迅之所以选择从绝望中走,有两层意义:第一是因为绝望比希望更可靠。因为希望迟早要绝望,倘习惯了绝望,便无所谓希望之有无,也不会为此而迷惘。这应该就是鲁迅在《呐喊纷孕颉诽峒暗母?约捍虻穆橐??且恢衷诰?持斜3肿晕遥?菇挪讲恢廖?纯嗨?V偷摹懊挥邪旆ǖ陌旆ā薄5??匾?囊庖寤乖诹硪徊忝妫合惹拔颐且丫?黾埃?小爸占?硐搿钡娜耸且子诜复淼摹??逞改昵崾币灿泄?妊?哪钔罚?罄从智籽垩橹ち诵挛幕?谋?в朊つ浚皇且运?安蛔匪妗保?辉溉ァ盎平鹗澜纭保??坝谔焐峡醇?钤ā保???糇约旱乃?健跋M?薄U馐且恢挚思旱谋A簦?且恢衷诓荒苎橹ふ胬淼那榭鱿拢?殉肿约翰蝗グ炎约旱乃枷肭考佑谌说囊?谭āR蛭?M?丫?挥辛耍?司筒换嵩倨?唇峁?恢灰?辞逖巯碌木???巴酚谐舐??揖痛蛩??笸酚泻诎担?乙泊蛩??患平现盏悖?患平稀肮?獭庇搿暗毕隆闭庑┳畋菊娴亩?鳎?敲椿翰角敖??钟凶阋云诖?奈⑿∠M?N也唤?肫鹎按怂???孪壬?囊欢温凼觯?

  “从研究历史用心,可以解决问题。若仅从解决某些问题上用心,却不一定能了解历史。”

  这种思想法也是历史学与文学共通的。所以有良心的历史家,他不先怀政治宣传的导向,“无所希望”,而要使“治史目的”产生于治史的过程;有良心的文学家,不“为人生”、“为社会”写作,同样“无所希望”,而要把矛头转向自己的自觉。呜呼!不向希望,而向绝望,没有顽强而不屈的意志,何尝能够办到!鲁迅自己选择了反抗绝望,只为使青年有所希望,这难道不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慈悲心吗?

  我于是想要追随他,也写了一首小诗,题作《希望》,祈求能够更贴近先生的白心:

  啊!过路的人,你可曾有过希望?

  没有。

  啊!多么可怕。

  那,可曾有过希望?

  有。

  啊!多么凄伤。

  希望照在树上,

  化成了残光。

  在风里摇曳,在地里摇曳。

  摇出来的,不是希望。

  已经无梦可做了吧!

  已经无路可走了吧!

  回头可以绝望。

  但我不能绝望!也不能希望。

  因为希望终归要绝望,

  我要学会绝望。

  我向着绝望行走。

  绝望的尽头,是炮烙吗?

  绝望的尽头,是火狱吗?

  绝望的尽头,是无间吗?

  绝望的尽头,是黄泉吗?

  不对,

  绝望的尽头,还是希望!

  鲁迅毕竟是谁?

  最后剩下的只有这个问题——鲁迅毕竟是谁?其实按照上面两点论证下来,我想,这个题目恐怕也已经搞清楚了。前面我说我们看鲁迅的杂文,就宛如他是猛士;看鲁迅的诗歌,就好像是他幽鬼;看鲁迅的小说,他又恰如一个无地可去的孤魂——其实这些都是鲁迅身形的一个侧影,但又都不是鲁迅。现在我们宣传的一样也不是鲁迅,因为他自己也说:

  “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我想,揭露真实的鲁迅,最好还是从《在酒楼上》跟《孤独者》入手。犹记得在课上初识它们之时,那种前所未有的氛围给我带来的震撼——颓丧、挣扎、不屈、放达及所谓的魏晋风度等彼此矛盾或不矛盾的纠结在一起,织成了一个我前所未见,甚至不曾想到的鲁迅的世界。钱理群先生说,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其实都是鲁迅,我似懂非懂,却又“心有戚戚焉”——在这一个刹那里,他的冰冷,他的炽热,他的愤激,他的颓唐,他的深沉,他的天真,这许许多多看似对立实则又统一的情感全部涌了出来,充满文章的这里,充满文章的那里,充满读者的脑髓。我看见一个完满的鲁迅,他向我走来,他向我笑,他安慰我:  “我卖给你,两本,一块钱。”

  记得前些日子有先生的130周年诞辰。我题了一首五言律诗赠给他,云:

  梦醒灵台去,秋心存故园。

  文章何速朽,孤语尽难传。

  浪起息伤逝,风平问乂安。

  花间闻鬼魄,泣血对轩辕。

  后来论坛的一位版友对我颇有意见,说:“可惜了一尊金刚怒目的鲁迅,平添了几句鸡零狗碎的浮云。”我当时这样回答他:

  “你当可以有你的哈姆莱特,但我自己这样想——鲁迅本不是金刚,毋庸神化,也不愿被神化,而要淡淡地安歇、速朽。他期待自己不被人记住的那一天,正如同他期待黑暗消褪的那一天。

  “以前看他的杂文,也道他只要杀这个,杀那个,就好了。后来看多了小说,才晓得他的彷徨和苦痛——这是一个怎样孤独而又慈爱的兄长啊!我要作他的兄弟、作他的伙伴,同他一起赴汤蹈火,承担他担过的一切东西——那自然他生了,我就高兴;他死了,我就吊祭;好过仰他的鼻息,而惟独将他视同金刚,淡漠他身上所受的苦痛——

  “因为我实在心疼他,我们的兄长,那个一直替我们接受箭矢,却无以为报的,国民真正的健儿——周树人。”

  现今我对鲁迅的亲情,大抵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