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我对鲁迅的观念

时间:2021-08-31

  身在我们的地方,不读鲁迅是近乎不可能的。因为倘你不读,老师也要你读;老师不要,考试也要你读;不要考试,便进不得学校的门——是以中国的学生,读到大学这层面的,多少知道一些鲁迅;所区别者,不过深浅、高低、好恶等琐碎的问题。

  然而琐碎的问题很要紧。从小到大,随着我阅读鲁迅的阶段区别,我对鲁迅的认识也有大的区别——其实往往是这样的:小时候不想看鲁迅,就跟人家传些什么“三怕周树人”之类的鬼话,纯属好玩;后来既知道鲁迅是个人物,就强迫自己读,可仍旧似懂非懂,只晓得:噢!鲁迅是个伟大的文学家。再后来,看他的作品多了,则读他不同的文章,见到的又是不一样的鲁迅——看杂文,宛如是猛士;看诗歌,好像是幽鬼;看小说,又恰如一个无地可去的孤魂。那么鲁迅毕竟是谁?他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以下我权结合这两个月来阅读鲁迅作品的经验,提些自己的一知半解。

  鲁迅从哪里来?

  这里我想先谈谈鲁迅写作的“目的”。今天早晨外国文学课结课考试的时候,陈晓兰老师给了一道题,问我们怎样理解文学与人生、文学与社会之间的联系。我于是想到人写作,多少是有些目的可言的——譬如这里的“为人生”、“为社会”,就不失为一种功利。可是鲁迅的写作,难道也是由这种功利主义的影响而产生的吗?

  以前我们总觉得是的。首先因为他在《呐喊·自序》里这样说:

  “……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然后《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里又重申了类似的观点:

  “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

  乍看之下,似乎已经毋庸置疑,鲁迅的作文章——至少是作小说,无疑是怀着康梁一类的功利主义,或者说“启蒙主义”的。然而在这一点上,鲁迅的说辞也自相矛盾,在他的《自选集·自序》一文中,又可以看见这句话:

  “然而我那时对于‘文学革命’,其实并没有怎样的热情。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

  于是竹内好这样解释鲁迅,他说:

  “对于新的运动,他最初常常并不表示赞同。所以他不是先驱者。”

  这句话其实非常有理。在历史上,我们很容易发现,那些能够“为人生”、“为社会”而写作,刻意捏造出一些警醒世人之句子的文人们,总是多少有些趋同的——他们总是信仰坚定,或者豪气而天真,或者狂妄而自大,但简而言之,都是从来不去怀疑自己所走之道路的正确性的。惟独那些冷静而良心的文学家们,他们在落笔之前,总要战战兢兢地对自己的思维审视再三,生怕犯了什么问题,而错误地去影响别人——鲁迅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处处可见这样的矛盾,用钱理群先生的话来说就是:

  “鲁迅有一种‘内攻性冲动’,对自己拥有的全部观念、情感、选择,都要加以‘多疑’的审视。”

  试问,一个有着这样情怀的长者,又怎么可能去作什么“为人生”、“为社会”的文章,来驱赶他最深爱的青年去做那些他自己都不再相信的事业呢?他自己也说:

  “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

  是以最终我对比观看了竹内好《鲁迅·关于作品》一章及国内学者高远东的驳论文《“仙台经验”与“弃医从文”——对竹内好曲解鲁迅文学发生原因的一点分析》之后,我仍然倾向于认同前者的观点,即鲁迅是出于一种文学的自觉而写作的,“为人生”、“为社会”之类的,并非他写作的主观意愿——至少不是主要意愿。但对于高远东“思想者鲁迅先于文学者鲁迅出现”、“自我肯定和强调反抗的浪漫主义……变为五四时期自我质疑、侧重否定性思考的.深沉的现实主义”等论述,我还是赞同的。确实,在鲁迅开始写作以前——或言之他开始写作的最初,我们还能够捕捉到些许传统文人“文以载道”的思潮以及充满自我优越感的道德审视。但这种“浪漫主义”很快就随着他眼里文化革命的的丑态百出而消失不见了。

  所以我认为鲁迅的文章,更多地还是“自觉”的产物;甚至可以说,他的许多作品正是从他心底掏出来的污垢,随意丢弃在这地上的——但这种“垃圾”的思辨价值,无疑还要高于一般“为人生”、“为社会”而写作的二流文人殚精竭虑想出来的寓言。倘使一定要问它,里面到底有没有对人生与社会的思考,我想还是有的——但这种“思考”绝对不同于现在的权势者扣上去的大红帽子,说是出于什么“思想家、革命家”的思量而产生的。鲁迅文学里的功利主义因子,就好像拉斐尔画中的人文主义一般,只是他们追求纯粹目的的过程中所发生的副作用,追究到底,不过因为他们作为情结高尚者的“自觉”本身就高人一筹,包含了不可胜计的人文关怀罢了——这就是说,他们作品中的社会性,是寓于他们作为文艺家的自觉之中,不能单独而存在的。他们的遭遇与民族国家的遭遇是高度统一的,他们心底的郁结极端反应了全人类的郁结——我想这应该就是所谓文学家与二流文人的区别吧!一个用心写,写自己,却好像写了全世界;另一个用笔写,写全世界,却好像只写了自己。

  鲁迅往哪里去?

  初读鲁迅,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者是小学,或者是中学罢——其实又无关紧要,因为横竖看不懂,读来读去,不过一些字面文章,捎带一点低级趣味。所以那时候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只晓得园子很大,以及看不懂;读《故乡》,只晓得猹很机灵,以及看不懂;读《社戏》,只晓得人家田里的豆是可以拿的,以及看不懂——然而最看不懂的还是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