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山水诗创作变化(2)

时间:2021-08-31

  二

  从永州到柳州,从地理上来说,是从山地丘陵到喀斯特岩溶地区,路程在今天看来虽不是很远,但是在当时却也是一个非常大的距离。在永州,毕竟这是潇湘之地,是当年的楚地,与中原还有一些往来,而岭南的柳州,却是一直到秦始皇时期才开发,在文人心目中,这是一块未开化的地方。柳宗元在这两个地方所创作的山水诗,在意象的选取上,也受到地域的影响,具有不同的特点,而且,这些意象的特征也被柳宗元赋予了不同的情感色彩。

  元和元年(815),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当年的永州地处今天湖南南部,属于山地丘陵地区。据笔者在永州所见,当地的山多为土山,虽有一些石山,但其表层仍为土覆盖,且海拔不是很高,水则多为溪流,柳宗元居住的愚溪其实就是一条小溪流,笔者2002年夏天参加“永州国际柳宗元学术研讨会”之际,恰逢永州多雨,愚溪水大,但也并不能说水面就很广阔。而柳宗元在《小石潭记》中所描述的情况,则让人感受到那种山清水秀的滋味,感受到那种清静幽冷。永州山水诗同样给我们展示了这种幽冷。虽然说柳宗元在永州的山水诗中常常描述那种比较开阔的意象,如“九疑浚倾奔,临源委萦回。会合属空旷,泓澄停风雷”(《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西岑极远目,毫末皆可了。重叠九疑高,微茫洞庭小”(《与崔策登西山》),“猿鸣稍已疏,登石娱清沦。日出洲渚静,澄明晶无垠”(《登蒲州石矶望横江口潭岛迥斜对香零山》),但是,仔细发掘,就会发现,柳宗元在这些诗歌中,也还经常表现他并未因山水之美而得到解脱,他在《登蒲州石矶望横江口潭岛迥斜对香零山》诗中虽然也说自己因此“纠结良可解,纡郁亦已伸”,而更多时候则是“赏心难久留,离念来相关”(《构法华寺西亭》),“升高欲自舒,弥使远念来”(《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南涧中题》),“谪居安所习,稍厌从纷扰”(《与崔策登西山》)。这样,我们就有必要分析一下柳宗元永州山水诗意象的特殊性。与其永州游记共同的是,柳宗元永州时期的山水诗在意象上追求的是清、静,而水似乎就多了一些,寂静的山林就多一些。从一个叱咤风云的礼部员外郎到一个无所事事的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应该说柳宗元的内心是不平静的,而在中国,山水往往是诗人在政治失意时首先寻求的解脱方式,儒家与道家的分歧也正在于此,通过对宁静的山水的描述来表现心理上的不平静。对于柳宗元来说,他还要表现他被排挤的苦闷心理和再度展现自己为国之心,因此他以清水来喻自己的清白,以弃地来喻自己的地位,以宁静来平衡心理,以屈原自比,这就是他永州山水诗的特点。因此,在意象上,他往往用“潇湘”、“清江”、“清湾”、“清池”、“清斑”、“澄霁”、“澄潭”、“澄明”、“羁鸿”、“羁禽”、“羁心”、“羁木”、“幽谷”、“孤山”等等,这实际上也就表明了他当时的心态。试看《构法华寺西亭》:

  窜身楚南极,山水穷险艰。步登最高寺,萧散任疏顽。西垂下斗绝,欲似窥人寰。反如在幽谷,榛翳不可攀。命童恣披翦,葺宇横断山。割如判清浊,飘若升云间。远岫攒众顶,澄江抱清湾。夕照临轩堕,栖鸟当我还。菡萏溢嘉色,筼筜遗清斑。神舒屏羁锁,志适忘幽孱。弃逐久枯槁,迨今始开颜。赏心难久留,离念来相关。北望间亲爱,南瞻杂夷蛮。置之勿复道,且寄须臾闲。

  此诗从内容上看就极似“永州八记”,而其中的意象,如“幽谷”、“澄江”、“清湾”、“夕照”、“栖鸟”、“菡萏”、“筼筜”、“清斑”、“羁锁”等,都有求清、求静的特点,也有逐臣之意。

  元和十年(815),柳宗元出任柳州刺史。柳州地处广西中部,是一个典型的喀斯特地形区,此处山高而陡峭,且多为石山,其石青色,有柳江河如壶形穿城而过,河大水清,所有这些,都与永州有着明显的不同。同时,柳宗元在元和十年初奉诏回京,本以为能得重用,谁曾想却被放到更加偏远的柳州,正是“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因此在心理上又起了变化,于是柳州时期的山水诗在意象的构造上也与永州时期有了很大的变化。在柳州的山水诗中,柳宗元往往将山水视为一种精神上的负担,因而山水意象也就显得奇崛险怪,如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大荒”一词给人以荒凉之感,“岭树穷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九回肠”曲折蜿蜒,既说出了柳江环绕柳州的景象,却又充满伤感,写出诗人到柳州后特有的心理情感,“荒山秋日午,独上意悠悠”(《登柳州峨山》),“荒山”让人觉得凄凉。最能体现柳宗元柳州山水诗风格的应该说是《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以 “剑铓”意象来喻尖山,虽然说非常精确地描绘了柳州石山的特色,但是与下一句连起来看,赋秋在文人的诗中本来即是写愁,而诗人以“剑铓”之锋利而割“愁肠”,就有了一种险怪和凄绝的情感。以锋利的兵器喻柳州之山,在柳州诗中也不止一次。从永州到柳州,虽然说景物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是最关键的还是诗人心理的转变。在永州,柳宗元也许还渴望着能得到朝廷的宽恕,得到东山再起的机会,但是,十年永州的苦苦挣扎,换来的却是比永州还要偏远的柳州,这对于一个有着济世之志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地打击。到柳州后,柳宗元又感受到柳州地理风俗环境的巨大压力,因而面对柳州这种奇异的山水,柳宗元没有感到风景的优美,反而觉得更为痛苦。又如《岭南江行》中,柳宗元以瘴江、黄茆、象迹、蛟涎、射工、飓母等意象来表现自己到岭南的感受,这些意象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让人觉得可怕、恐怖。在古人心目中,“瘴”一词应该不是什么好的东西,他们认为岭南地区多瘴疠之气,是疟疾等传染病的病原,几乎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元和郡县志岭南道廉州》中有云:“瘴江,州界有瘴名,为合浦江。……自瘴江至此,瘴疠尤甚,中之者多死,举体如墨。春秋两时弥盛,春谓青草瘴。秋谓黄茆瘴。”[1](P302)与柳宗元同时的韩愈在《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也说“好收吾骨瘴江边”。而查柳宗元在再贬柳州之后的山水诗中,“瘴”字曾多次出现,“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岭南江行》),“林邑山联瘴海秋,牂牁水向郡前流”(《柳州寄京中亲故》),“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别舍弟宗一》),“黄茆”在其进入广西后的诗歌中也曾出现多次,如“椎髻老人难借问,黄茆深峒敢流连”(《南省转牒欲具江国图令尽通风俗故事》),由此可以看出柳宗元在柳州时期的山水诗在意象的取舍上除了与地方特色结合外,更注意到个人情怀的取舍,而这些恐怖可怕的意象的一再出现,也体现了柳宗元后期山水诗的特色。

  景物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但是在不同的心理境况之下,每个人对于山水的感受又是不一样的。永州与柳州的山水本身存在着差异,但是,最关键的还是柳宗元在永州时期的心理和柳州时期的心理有了很大的变化。因而,在柳宗元永州时期的山水诗中,他所采用的意象往往是充满清秀幽静之气的,因为这个时候他还期盼着朝廷的召唤,他在永州还故意作出一番优雅的姿态,是以文人的态度在作诗,而到了柳州,柳宗元虽然也还在上书以求汲取,但是应该说他基本上是彻底失望了,他这一时候更多地是要面对现实,他不能再漠视环境的影响。面对一种与永州迥异的山水,面对一种新的环境,柳宗元终于无法忍受了,因此,即使是今人以为秀丽优美的风景,柳宗元也以一个被贬谪的纯诗人的悲凉的心境来看待,诗歌中的意象也就不再是那种山水的优美,而是凄婉哀绝,是奇崛险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