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里,他最好。他对谁也好。有他,大家的交情有了中心。什么都是他作,任劳任怨的作,会作,肯作,有力气作。对家人、对朋友,永远舍己从人。对事情,明知上当,还作,只求良心上过得去。他很精明,但不掏出手段;他很会办事,多一半是因为肯办,肯认真办。他就这么累死了。
对学问,他很谦虚,总说他自己“低能”。可是在事情那么忙乱的时候,他居然在音韵学上有成就,有著作。他作到别人所不能作到的了:就在家中死了五口以后,他会跑到西北去调查方音!他还笑着说呢:到外边散散心。死了五口,散心?拿调查工作散心,他不是心狠,是尽人力所及的铸造自己。他老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朋友,对得起一生。卅五岁就死去,这样的人,只有无知的老天知道怎回事!
自我一认识他,他仿佛就是个高个子。老推平头,老穿深色的衣服,腮上胡子很重。偶尔穿上洋服,他笑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漂亮。同样,他知道自己的一切缺点。有一次,他把件绸子大衫染得发了绿头,他笑着把它藏起去:“这不行,这不行,穿它还能上街?”他什么也不行,他觉得。于是高过他的人,他不巴结。低于他的人,他帮忙。对他自己,在幽默的轻视中去努力。高高的个子,灰色或蓝色的长袍,一天到晚他奔忙。他没有过人的思想,只求在他才力所及的事上、学问上、作人上,去作。他实在。
说给他一件新事,或一个新的思想,他要想了,然后他拍着腿:“高!高!”到此为止;他能了解,而永远不能作出来,新的。旧社会的享受,他没享受过;新的,也没享受过。他老想使别人过得去,什么新的旧的,反正自己没占了便宜。自己不占便宜就舒服。因此,他心宽。死了五口,还能支持,还替朋友办事,还努力工作,就是这个力量的果实。谁都说,过了那一场,涤洲什么也不怕了。他竟会死了! 他死的时候,一群朋友围着他,眼看着咽气,没办法。他给朋友帮过多少忙,而大家只能看着他死。他死后,由上海汉口青岛赶来许多朋友,来哭;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死在医院了,老太太还拉着大庄给他送果子来。嗅,什么也别说了吧,要惨到什么地步呢!涤洲,涤洲,我们只有哭;没用,是没用。可是,我们是哭你的价值呀。我们能找到比你俊美的人,比你学问大的人,比你思想高的人;我们到哪儿去找一位“朋友”,象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