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哭白涤洲》

时间:2021-08-31

  十月十二接到电报:“涤洲病危”。十四起身;到北平,他已过去。接到电报,隔了一天才动身,我希望在这一天再得个消息——好的。十二号以前,什么信儿都没听到,怎能忽然“病危”?涤洲的身体好,大家都晓得,所以我不信那个电报,而且深信必再有电更正。等了一天,白等;我的心凉了。在火车上我的泪始终在眼里转。车到前门,接我的是齐铁恨——他在南京作事——我俩的泪都流下来了。我恨我晚来了一天,可是铁恨早来一天也没见到“他”。十二的早晨,“他”就走了。

  这完全象个梦。八月底,我们三个——涤洲、铁恨、与我——还在南京会着。多么欢喜呀!涤洲张罗着逛这儿那儿,还要陪我到上海,都被我拦住了。他先是同刘半农先生到西北去;半农先生死后,他又跑到西安去讲学。由西安跑到南京,还要随我上上海。我没叫他去。他的身体确是好,但是那么热的天,四下里跑,不是玩的。这只是我的小心;梦也梦不到他会死。他回到北平,有信来,说:又搬了家。以后,再没信了,我心里还说:他大概是忙着作文章呢。敢情他又到河南讲学去了。由河南回来就病。十二号我接到那个电报。这个象个梦?

  今天翻弄旧稿,夹着他一封信——去年一月十日在西山发的。“苓儿死去……咽气恰与伊母下葬同时,使我不能不特别哀痛。在家里我抱大庄,家母抱菊,三辈四人,情形极惨。现在我跑到西山,住在第三小学的最下一个院子,偌大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天极冷,风顶大,冰寒的月光布满了庭院,我隔着玻窗,凝望南山,回忆两礼拜来的遭遇,止不住的眼泪流下来!”

  “两礼拜来的遭遇”是大孩子蓝死,夫人死,女孩苓死。跟着——老天欺侮起来好人没完!——是菊死,和白老伯死;一气去了五口。蓝是夜间死的,他一边哭一边给我写信。紧跟着又得到白夫人病故的信,我跑回北平去安慰他。他还支持着,始终不放声的哭,可是端茶碗的时候手颤。跟着又死去三口,大家都担心他。他失眠,闭上眼就看见他的孩子。可是他不喝酒,不吸烟,象棵松树似的立着。他要作好到底。现在,剩下六十多的老母,甘多岁的续娶的夫人,与五岁的大庄!人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