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人物素材(5)

时间:2021-08-31

  五 童心慧眼 大师精神

  2000年我回国后去朗润园问候先生,正好北京电视台在拍摄《北大魂》时采访季老,我静静地在一池春水盛开的“季荷”旁,听先生面对镜头畅谈知识分子的精神立场和价值身份,其大胆和勇毅令后学失色。他说:“百年北大建校初期,校长大多是学富五车之士,而多数禀有真正的人文知识分子精神。其后的一些校长,有的在人格眼光胸襟才华上大不如从前了”;还说“创一流大学,北大文科就是一流的,如果不好好提升,则是重大失职。文科作为真正的一流,应该好好扶持啊”。

  2001年,先生身体渐弱而经常生病住院。有一次我去看望刚出院回家的季老。季老为我题写了一幅书法“极高明而道中庸”,其中深邃的含义和期许,已然成为我的座右铭。然后,老人对我说:我感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经常住进301医院,也许上天给我的时间不太多了”。于是,老人决定向北大图书馆捐赠自己毕生之所有:家中所有图书近30000册,许多是海内孤本和世界孤本;所收藏500余卷历代名人珍品字画和文物,其总价值很高;还有极有学术研究价值的所有手稿和名人通信。季老认为“国宝放在国家手里是最安全的做法”,让人深深感动而高山仰止。

  2002年,季老收到北大学生会办的学生刊物《大学生》,先生用放大镜认真阅读,发现刊物中有一些错字错句,花时间给我写了长信一一指出其中的错漏,委托我到学生编辑部将信转给编辑,请编辑一定认真审稿——北大无小事。面对一本薄薄的学生办刊物,却如此认真一丝不苟,其严谨的学风和诲人不倦的情怀,对学问坚持“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境界,让我闭目思来心中感佩。

  2005年,季先生提出:每位大师都是不可超越的,每个大师都是一座丰碑。“自清末以来中国学术界也由于种种原因,陆续出现了一些国学大师。我个人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西方文化尤其是西方哲学思想和学术思想,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入中国,中国学坛上的少数先进人物,接受了西方学术思想的影响,同时又忠诚地继承和发展了中国古代优秀的学术传统,于是就开出了与以前不同的鲜丽的花朵,产生了少数一次出现而又不可超越的大师。我想以章太炎划界,他同他的老师俞曲园代表了两个时代。章太炎是不可超越的,王国维是不可超越的,陈寅恪是不可超越的,汤用彤同样是不可超越的。”我想,这实在是东方大国崛起中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深隐着人文科学独创性是不能用自然科学来规划的独特思想。可以说,敢于发表新论,决不与人雷同,不怕他人在东方复兴和重写文学史等话题后的争论攻击。这大抵是晚年季先生的一个学术思想特色。

  2006年,先生为北大书法所在首都博物馆的大型书法展题词:“北大书法艺术研究所,将海内外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团结起来,在深邃的北大文化土壤中培养新一代的书法博士和研究生,这实在是令人欣慰的事。书法创作必须尊重艺术文化规律,凡是违背这些规律走入旁门左道的所谓追新,即是与大学书法旨趣相悖的。大学书法不仅是艺术更是文化,也是学者们对汉文字的美化和文化。从毕业展作品集充满文化气息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北京大学书法的文化风貌和学术精神。”我去取先生题词的时候,他说:“艺术界名人很多,但是一些人为什么后来的艺术就走下坡路了呢,就是因为文化底蕴欠火候。而季老推荐范曾先生到北大书法所讲课。季先生对我说:“范曾作为专业大书画家,其古文和中国文化底蕴非常深厚”。我想,当代中国书法和绘画如果丧失了文化,丧失了金字塔的底座(文化)而只要那个尖(技法)的话,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2007年8月,我又要去海外任教一年,到301医院向先生辞行。因为堵车而晚到,老人一直坐着等我。见面后谆谆告诫我:好好到海外传播中国文化,不管有多难都要坚持文化输出。他又悄悄地笑着告诉我,前不久刚刚回过一次北大朗润园老家。童心慧眼的先生喜欢养波斯猫,当离家三年多的先生回家时,猫猫一眼就认出了阔别的老友,纵身跳入“老伙计”怀中。当时季老感动得热泪盈眶,跟随的人面对此久别重逢的感人场景也唏嘘不已。季老擦着眼泪对我说:谁说猫猫是白眼不认人,应该平反啊。说得我也感动莫名。先生又提笔给北大附小题词,给北大书法所刊物《文化书法》题写刊名。我关心地问先生的身体状况,他乐观地告诉我,“我会活一百二十岁,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呢”!但是,我分明从先生已经失聪的右耳和苍老疲惫的脸上,看到先生身体大不如从前,不由心如刀割。然而,先生支撑着已不能站立的病躯,忍受着因写作而导致反复发烧和化脓性皮炎折磨,每天以2000字的惊人毅力推进着,使自己一生学问思想与死亡之神赛跑,坚毅地写下来传之后人……

  我坐在病榻旁,听着季老缓慢微弱的话音,脑海浮现出20年前的场景:1988年,我刚留北大任教,去拜访季先生。先生盯着我问:地基有多深就知道房子能修多高——你外语阅读能力怎么样?学位论文之后下一步准备写什么?是否能够大胆走入打通中西的学术道路?能够给我看看你发表的最新论着吗?除你专业以外的知识面宽度厚度怎么样?……这种超乎寻常的严格追问,给我以深刻的学术警策和震撼。而1993年,我被破格晋升为教授,季老对我说,这只是说明你有做学问的基础和培养学生的底子,但要做一个真正立身于世不为稻粱谋的真正学者乃至大学问家,还有很远很难的路要走……二十年来,我终于明白了,学问乃一生之学之问!一生的前沿学术追问!一生人格修为和精神求索!

  这位世纪老人给我们诸多启迪:这位昔日的洋博士今日的慈祥老人,性格宽厚平和有如泰山石,穿着发白的蓝中山装提着旧书包奔走于各种国际会议的形象,胜过了那些假洋士多少虚假宣言和媒体做秀;他因宅心仁厚不忍拒绝他人邀请参会,而只能在会议缠身的间隙中,心游万仞强行远离尘嚣写成篇篇美文,使我们得以走进他“深情冷眼”的人间情怀;他对小动物的深情,常年养小猫小龟小动物小花小草,每日写作疲倦时同它们亲近游戏,甚至“经常为一些小猫小狗小花小草惹起万斛闲愁”,这种天性流露的美丽反衬出他人格高大爱心深厚;他对后生学者的奖掖提携之多难以言尽,一生培养了六千多名弟子,其中不少是国内知名东方学学者,还有几十人成为各国驻外大使;他对学生治学要求极严,但是一旦多年不见的弟子从海外远道归来,他总是推开所有的会议,与其在书房中尽兴畅谈……

  作为知识分子的季羡林和作为作家的季羡林已经为人们所熟知,但作为学者书法家的季羡林却鲜为人知。季先生一生致力于学术,书法似乎在他的学术生涯中并不占很重要的位置。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季先生对书法没有自己的独特审美感受和学术尺度。恰恰相反,我在数次与先生谈论学者书法中,能深切地感到他对中国书法作为国粹和中国文化独特代表的深度认同和身体力行地创作。季先生对学者书法有颇新颖的认识:“学者书法有自己的历史,起码清华过去有梁启超,北大过去有沈尹默等。学者书法不仅讲求书法的典雅清正,而且要求书法具有深厚的文化意味,学者书法不仅是艺术,而且是文化,同时也是学者对汉文字的美化和文化化。从学者书法作品中可以看到学者的文化修养和宽宏眼界。好的书法给人精神和身体带来双重好处,使学者身心健康。看怀素狂草,使人心花怒放,看邓石如书法,惊心动魄,看吴昌硕墨荷的笔墨,精神和身体双重振动!”书法家的标准不在于他是否加入了书法家协会,而在于他对中国书法的思考和推进的深度,以及创新和传承的力度。我在季老题赠给我的“极高明而道中庸”行书中,感到“高明”与“守中”的度——写得不温不火,无法而法度皆备。同样,在题写的兰州碑林中,撰写了长篇精美的碑文阐释其丝绸之路的历史意义和东西方交流价值:“丝绸之路,历时悠久,东西文化,赖以交流。……”,其中的历史深度和学术眼光同一般的文人墨客的题咏判若霄壤。而壬午年病中所书《浣溪沙》一阙,流畅生动,线条精美,结体自然,蔚为大家风范。完全不像一位百岁老人所书。真可谓在思想学术大树旁,无心插柳柳成行!

  回忆未名湖后湖午夜亮起的灯光,那可是百年北大老人透过暗夜的精神之光,这一灯独荧正在迎来东方世纪的满天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