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满革命的启蒙:《红楼梦》与反清复明(8)

时间:2021-08-31

  次年2月,蔡元培发表《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对胡适的批评做出回答,认为自己的索隐“审慎之至,与随意附会者不同”,“胡先生所谥为笨谜者,正是中国文人习惯”,并举《世说新语》、《南史》、《品花宝鉴》、《儿女英雄传》、《儒林外史》等书为例,说明作者设谜以飨读者古来多见,不是什么“笨谜”。针对胡适的自传说,蔡元培也提出诸多反驳,认为曹氏家事未必尽合书中所写。28这场胡蔡之争最后以友好结束,双方谁也没有说服谁。其实这不是考证史实的争论,而是两种不同的文学观。从文学角度来说,蔡氏索隐比胡氏自传说多少还略高一筹,因为它将《红楼梦》视为一个寓言式的文本,而不仅仅是一个大家族由盛趋衰的真实流水账。作家的创作总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曹雪芹也不会把《红楼梦》完全写成曹家家史实录。自传说最大的瑕疵就是无法从创作心理学予以解释,“书中讥刺批评贾府荒淫无耻之事甚多,若真属自传,何人忍心如此糟蹋自己的父母亲长。”29胡适因为在《红楼梦》中找不到德先生和赛先生,就认为这书一无可取,在这一点上确实有些偏见。然而究其实质,胡、蔡红学都没有从超功利角度阐释《红楼梦》文学价值的用心,都是源于一种政法功利主义的态度,希望文学文本能够满足建立新政法秩序的启蒙需求,只不过前者认为《红楼梦》无益于建立新社会的文化启蒙,后者认为《红楼梦》能够实现排满革命的启蒙。

  《石头记索隐》成书以后一度非常畅销,重版达十次之多,一直到抗战,仍有人重提《红楼梦》反清复明说鼓舞民族士气。30一个通俗的世情小说,被寄予民族主义、国仇家恨的微言大义,要比自由、平等、博爱那些舶来货更容易为普罗大众接受,也更容易在文字上找到证据。在这个意义上讲,《红楼梦》反清复明的启蒙虽然有些牵强,总归部分完成了历史使命,只是时移世易,自传说越来越强悍,没人再能接受这古老的解说了,也不再需要这么古老的启蒙了。人们慢慢坚信这书是一个满人作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么可能关心中国人的命运?在北大和胡适齐名的国学大师钱穆对《红楼梦》的文学价值要比胡适客观些,但他认定一个满人的作品必定胸襟狭隘,只知儿女私情,无关中国人事,“其人如此,则其书可知。”31要坚持反清复明,除非曹雪芹不是作者,作者需为正统华夏苗裔。1950-1970年代,潘重规、杜世杰在海外重提反清复明说,所作索隐比蔡氏更为系统精致,杜氏坚持吴梅村为真作者,认为曹雪芹只是抄写者的化名,谐音就是“抄写勤”。32此说根据不足,受众影响都有限。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这么多文化人在这书里看到反清复明,作书的人多少难辞其咎,既在那个时代写下,难免留下时代的痕迹。曹雪芹不过一个汉军旗人,满人的包衣奴才起家,经历极盛极衰大起大落,阅尽世态炎凉,再不可能对刻薄寡恩的旧主心存感激,有了变异的民族认同也未尝没有可能。余英时做了详细考证,就认为这书确实流露了一些反满的思想,但不能算反清复明之作。33《红楼梦》思想渊源头绪纷繁,儒、释、道三教,民族大义,婚恋自由,色空意象,阶级斗争,正庶宗法,鄙弃科举禄蠹,林林总总不可胜数,评论的人心里存了一个意蒂牢结,就能借了写意文字的无穷魅力在其中尽情发挥。蔡元培只想看到反清复明,他人换了另一种视角,《红楼梦》还能做更高阶的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