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导语:“做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蕃薯”,被贬潮州的韩愈并没有因自已个人得失而意识消沉,而是切切实实地做了几件好事,来看看陈寅恪《论韩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首先走入我视野的韩愈并不是其诗人的身份,是他散文大家的不凡气度。韩潮苏海,从这句精确的概括中,只一个“潮”字,就突现了韩愈文风的特色,那种狂涛迅浪,澎湃汹涌,锐不可挡的气势,像铺天盖地扑面而来,让人有不敢仰视之感。苏东坡誉他为“文起八代之衰,道渡天下之溺”,后人推他为唐宋八家之首,诗名远远不如文名,但是论到唐诗犹是绕不开的高峰。
韩愈作诗想象纵横恢奇,尚荡尚奇,往往出人意表,因为风格峥嵘奇特,后人称为奇险诗派,或叫韩孟诗派,对后世宋诗有着颇深远的影响;但有时过分去熟就生,一味追求奇险,得之暗涩失之醇和。韩愈还以文为诗,在诗中使有散文句式和赋法,直阵其事发表论议,错落有致,摇曳多姿,但有时过分散文化也大大减弱韵味和含蓄,诗意淡薄。
我一向喜欢韩文却不怎爱读韩诗,以为其文美而气盛,诗却句险而意奇,不堪象诗,倒是有几首“正常”的小诗,写得非常有韵味,清新可爱,比如这一首就丝毫不见奇险之气: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远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然而,最终留在我心底的韩愈,却是其人其事与其风骨。韩愈一生磊落忠朴,在政治上主儒学,拆佛老,为文反对六朝浮夸艳丽之风,提倡复古文,提出文以载道,遵从词必自出,为人处世不平即鸣。上面这首诗就是韩愈作于五十二岁贬官途中。当年宪宗崇佛,迎佛骨入宫,以至劳民伤财,韩愈即上《论佛骨表》劝阻,结果触宪宗之怒,一纸令下贬谪潮州。在唐代岭南还是南蛮之地,民智未开,毒虫猛兽遍地,贬官岭南等同流放。无端被贬已是不幸,更不幸贬地是岭南,悲愤的韩愈,凄凄惶惶南下,给赶来的侄儿写下这首著名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中有不平的申诉,悲情之情,又流露出对未来的彷徨心情。“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最堪咀嚼,我们仿佛看见又伤心又悲愤又凄凉的诗人,立马回望长安,但长安不见,连秦岭也隐在一片烟云中,而前路还十分遥远;离不忍离,去不忍去,但走始终在走。这是我最喜欢,印深最深刻的一首韩诗,诗情喷薄而出,又感人至深,应了韩愈自已的观点: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 曾有论者指摘韩愈热衷仕途,贪务虚名,人品与文品不符,不知此论从何而来,甚奇。虽然文如其人未必四海皆然,总会有例外,然而,在韩愈我是坚信文如其人的,坚信韩愈的人品高尚,绝对是正直不可的君子。“学而优则仕”,在古代确实只有为官一途,才能实现治国平天下,为民济世的宏愿,当年孔孟游说诸候,奔走列国,为者何来?为官虽然不是目的,却是实行目的必要手段,君子坦荡荡,只要是取之有方,大丈夫有所必为有所不为,怀抱“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移”的信念,热衷仕途又有何不可?有何不好?
这不过是退一步而言,而事实上,我从不觉得韩愈热衷仕途,贪务虚名,我横看竖看也只是觉得韩愈愚直鲠言,所作所为所无不发自良心和肺腑,从不为名利所累。纵观韩愈一生,二次被贬,均是犯上直言而招罪,古语有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韩愈竟然会重蹈辙,一错再错,其“愚笨”“和不智”直为“智者”所笑所讥所耻,试问那些惯于揣摸上意,溜须拍马的人,会这样呆?那些热衷仕途,贪官恋栈之徒,只恐拍马无门,溜须无路,会白白放过一次大好机会,肯傻乎乎据理直言、甘犯龙颜?史记韩愈“操行坚正,硬言无所忌”,晚年还以衰朽之躯,只身到叛军营中劝降。叛军列兵帐前,刀枪齐举,但韩愈无所畏缩,大义凛然,直斥其非,其英雄气概,过人胆识真不亚于单刀付会的关云长。假若个个热衷仕途,贪务虚名者,都有此风骨和气节,又何妨热衷,何惧贪务?不恨其多只恨其小,不怕其烈只怕其淡矣。微斯人,谁能“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