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月白色的路障》节选(2)

时间:2021-08-31

  三年前,长林公路改道,甩开了青麦段,就把王张庄也一手甩开了。跑长途的司机无限欢颜,说是人算不如大算,王张庄高新公路有一百多里的路,料他们就此该罢手了吧。也的确,司机们跑了几个月的清净路。然而好景不长,在新公路的百合岭路段,王张庄的人又鬼影似地闪闪烁烁地出现了。开始时只是三、五人,在野地里搭着窝棚,见了汽车他们就冲上路面,有卖吉祥符的,有卖香烟啤酒的,还有强行要洗车的。跟着,王张庄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带着家当,渐渐地把一个村庄迁了过来。百合岭的附近,就起了形形色色的房屋。这些房屋都很简陋和狭窄,看来他们随时准备着再度搬迁。改道后的路,无论是南来还是北往,都必须经过百合岭。车流量比以往的王张庄还要大。加长的运输车是王张庄人最喜欢打主意的,因为它装载的货物多,司机怕耽搁时间长货物遭到打劫,因而对他们的要求是百依百顺的。对那些不常出现的高档汽车,他们是不敢贸然拦截的,以免会撞到枪口上。司机对王张庄的人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新闻媒体,也的确有两家报纸前来采访,披露了此事,相关部门也成立了调查组进驻百合岭,整顿了一段时日,勒令他们在十天之内搬回去。然而等调查组撤了之后,王张庄依然岿然不动地停留在百合岭,村民们在路上忙得不亦乐乎,刁难司机的花样不断翻新、层出不穷,令人胆寒。

  王张庄到了百合岭,就像在野地苟合的男女,虽然有说不尽的风流,可毕竟是偷偷摸摸的。这使得他们总是有些提心吊胆、

  兴犹未荆他们就想,能不能名正言顺地让人承认,他们这么做也是正确的呢?他们就派人回到老的王张庄,那里多半都是空屋子,留此种地的人己经微乎其微了。他们找到老村长,拜托他进城跟上级主管部门商量商量,能不能在百合岭成立个王张庄汽车中转站,他们顺理成章地提供方方面面的服务。老村长一跺脚说:“你们早早晚晚会回到老王张庄,你们是农民,农民不种地,看着禾苗没有感情,有个鸡已出息!”老村长还说,你们去了百合岭,可王张庄的老师没有去,你们的孩子在那里受不到教育,将来全都是文盲,挣了再多的钱也土鳖!的确,留在老王张庄的,除了村长和老弱病残的人之外,就是两位老师了。这两位老师是一对夫妻,男的叫张日久,女的叫王雪棋,他们均不到四十岁。王雪棋很文静,肤色白皙,身材姣好,虽然她的五官并不很出众,但是耐人寻味地受看。一个女人很受看,说明她是有味道的。而这味道是由知识滋养出来的,这点是王张庄人的共识。那些种田的男人聚在一起时会说,那个王雪棋又不是大眼睛、柳叶眉、樱桃嘴,怎么就那么惹人爱?看来是书读得多,举手投足间就透着一种浪漫气息!女人们在一起时则撇着嘴角议论说,王雪棋好看,还不是因为在城里读书的时间长,懂得笑到什么程度最妩媚,懂得看人时用什么眼神最动人,懂得衣裳的腰身紧到什么程度最摄人心魄。听她们的口气,王雪棋的美不是自然流露的,而是被知识给刻意装扮和修饰过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人们都承认王雪棋的美。在王张庄的人看来,张日久是配不上王雪棋的。他虽然也读过中师,可是看上去却委琐不堪,个子虽然高,可是整天弓着个腰,动不动就打哈欠,额头老是虚汗淋漓,不论走多远的路,总要一歇再歇,似是气数已尽的样子。而且,他很不愿意搭理人,一副心高气傲的架势。他平素喜欢写诗,经常投稿,所以他每天都盼望邮递员的到来,期望他的诗能被某家报刊采纳。然而他的诗作总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王张庄的人给他起了个绰号“王湿人”,说是他要是多淋几场雨,那些诗就会发表出来了。有好事的人问过张日久,说是诗长得什么模样,让他给形容形容。张日久就说,诗是一行一行排列的文字,有的行字多,而有的行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