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在不自知的世界中穿行(3)

时间:2021-08-31

  可在梦里却大不一样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永远在这个时候出现,它们青面獠牙、张牙舞爪,带着枪和棒,威胁我的生命。它们的手上生满尖锐的刺,有时口里还喷出火来。我常常在梦中一阵阵地尖叫,大汗淋漓地悚然醒来,看看枕边没有相伴的人,而黎明又遥遥无期,只有用被头死死蒙住脸,在几近窒息的空气中念几句咒语。这时候我就格外想听海的呼啸声,它的嚣张似乎可以缓解梦中那些不可知的可怕的事情,然而这海是太平静了。

  那盏低垂的灯探向书桌,它青白地照着时间。时间沉浸在书的墨香和纸张细腻的纹理中,时间沉浸在水果的芬芳和酒的香醇中。时间走动着,却又凝滞着,它最喜欢光顾我的眼角和额头,在那上面划出一道道属于它的痕迹,让我在窥镜自视时觉察到它的存在,它的无所不能。

  我能说什么呢?对于时间,我只能接受。

  有一天我走向地窖,原来是想为两样好菜配上一瓶出色的酒。当我的手触到酒瓶细长的冰冷的脖颈时,突然就看见了它旁边的一口小木箱。我打开它,里面的一些情书已经因为日久天长的潮湿空气的熏染而霉烂。我拾起这些泛黄而发潮粘连在一起的情书,缓缓走回居室,就站在窗前辨认着依稀的字迹。有一页纸上断断续续还能认出“……就把骆驼给宰了,主人弃了刀向沙漠另……”还有这样的话:“三天时间足够准备行装的,阿丽玛的头发被油灯给燎得……”结尾落款写着“我爱你”,只不过“爱”字已生了霉点,毛茸茸的,像是个糯米团裹了鸽子遗落下的细茸毛。情书散发着一股腐败的气息,这同屋子的空气大相径庭,我已经无法适应这股空气,忍不住大声咳嗽着,然后就推开窗户,撒手将它们扬出去,一点也没觉出可惜。我洗净手,坐在桌前时才想起我忘了拿酒。于是我再次走向地窖,取出一瓶好酒,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那些变质的书信只要出了窗外,就是去了海里。去了海里,就是去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