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作品:鸭如花(4)

时间:2021-08-31
  她信上说邮点钱给我父亲。后来那邮单到了,我一看是一百元钱,一百元钱如今能算是钱么!’逃犯说起钱来显得义愤填膺的。

  徐五婆毫无题意了。河边的青蛙已不叫了,也许青蛙叫累了,睡在湿润而芳香的青草中了。徐五婆听着墙上挂钟发出的“滴答滴答”声,觉得它们就像雨滴一样,给她的心头注入了某种温润之气。她悄声慢语地问逃犯,既然他挺心疼父亲,为什么把他杀了?

  逃犯说:“我原先在铁峰镇的筷子厂工作。后来不让生产一次性的筷子了,我就下岗口家。回家后每个月只领一百五十元钱,能够喝粥就不错了,就得靠父亲养活。我没活干,呆着心烦,就跟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上了,学会抽烟和赌博。没有钱用,我就朝他要,他要是不给,我就抢钱匣子。

  那天也是合该出事,天下着大雨,我打了一天麻将,输了五百多块钱。赢家非要让我拿现钱来,要不他们以后就不和我玩了。我回了家,朝父亲要钱。那时天已暗了,雨还没停,食杂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父亲就没舍得开灯。我一进了那昏暗潮湿的食杂店就不痛快。空气真是糟糕,他又卖醋,又卖咸菜和臭豆腐的,熏得我直想吐。我把灯打开,让他把钱全都拿出来。父亲说,你整天在外面游手好闲的,这样混下去非学坏不可,干脆跟我一起经营食杂店算了。我一听就火了,你知道都是些什么人经营食杂店么?不是像我父亲这样五六十岁的人,就是那些絮絮叨叨的家庭妇女。我这么年轻,难道一辈子就交待给这么个跟茅房一样又小又臭的破店?我骂了父亲。”

  徐五婆咬着牙打断了逃犯的话,说:“你怎么骂他的?”

  逃犯说:“我骂他是茅房里的蛆,是垃圾坑里的老鼠!”

  徐五婆“喷喷”了两声,说:“你的嘴也真够黑的!”

  “骂过父亲,我喝了一瓶啤酒,让他把钱拿出来,父亲就指着我手中的空酒瓶说,你想要钱,除非用这酒瓶把我的头给打开花了,不然你一分钱也别想得到!父亲瞪圆了双眼,气得浑身发抖。我觉得他那样子简直可惜极了。就说,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父亲就从柜台后面走过来,指着我说,你有本事你就杀了你爹啊,这个爹不是蛆和老鼠么,留着有什么用!不过你得明白,还得亏这蛆和老鼠养活了你,不然你就到街上喝西北风去吧!父亲的话的确使我气疯了,他太瞧不起我了,我就举起酒瓶,朝父亲的脑袋砸去,砸了他足有十几下,他东摇西晃着,最后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

  “他当时就死了?”徐五婆倒吸一口冷气问。

  “我想是吧。”逃犯说,“父亲倒地后,我到外面的雨里站了许久。后来被邻居王大妈看见,她打着伞给我送来了件雨衣,问我为什么站在雨里,我就告诉她我把父亲杀了。王大妈有心脏病,她听我说完就吓得晕在雨里了。”

  徐五婆说:“就为了这么点事,就把你父亲给杀了?”

  逃犯没有吱声。

  徐五婆又说:“你真的是想口铁峰给他上上坟?”

  “要不是的话,从看守所进出来,我怎么会不跟着他们几个一起跑呢!我特意落在最后,就是想单独行动。我跑到河边,看你家离河近,就溜进了你家仓棚,在那儿呆了两宿。今天早晨见你赶着鸭子出门了,我就进了鸭囵,那里面的干草躺上去可真舒服吐。”

  徐五婆问:“你给你爹上过坟,悔了过,你还想去哪里?”

  “到**局自首去。”逃犯怄怄无力地说,“我该为父亲偿命的。”

  徐五婆沉吟良久,说:“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会想办法帮你逃到铁峰。”

  “他们通缉我们的时候悬赏了是么?”逃犯说,“到时你把我交出去,就说你在河边放鸭子的时候抓到了我,还能领几个赏钱。”

  徐五婆被激怒了,她骂道:“我不缺这种钱花!再说了,电视上也没有悬赏!”

  逃犯忽然冷笑了几声,他说:“没悬赏就好,别人就不会那么热心地记住我的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