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的终极乡土:回归自然(3)

时间:2021-08-31

  二 伤怀之美

  被神性光辉笼罩的人当然诗意地栖居在世界之中。当代文坛没有谁像迟子建那样激情洋溢、才情挥洒地描写大自然。人类文明进程生产了层层叠叠奢侈冗余的消费品,包裹着人类越来越娇嫩的肉体生存和复杂生活方式。作为人类存在根基的大自然被高楼大厦、钢筋水泥覆盖、遮蔽、疏离、破坏。迟子建对所谓文明的发展心怀警惕,在她看来,亲近自然的朴素生活才是真正的文明。20岁以前迟子建一直没有离开大兴安岭,性爱山水、情笃鱼鸟的她熟悉故乡四时循环中所有神奇微妙的景色变迁,大自然在她眼中是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和人一样呼吸的事物,所以她满怀敬畏与热爱的激情抒写它们。她能够让身边的一切都浸润诗意情感,敞开天地神人共在的生机盎然的完整世界。谁能忽视迟子建笔下灵光四射、摇曳多姿、形神兼备的大自然呢?《原始风景》中无声无息燃烧着的消魂月光,《东窗》中散发香气温柔养人的露水,《酒鬼的鱼鹰》中夕阳笼罩下山水的层次和深浅,《微风入林》中千变万化的冬夜的晴朗,《芳草在沼泽中》里黑马一样无拘无束奔跑撒欢的黑暗,《疯人院的小磨盘》里忽而如阳光、忽而如雨丝的柳条。这些描写集合匪夷所思的远取譬、儿童般天真恣肆的想象和拟人、细致入微的观察、柔美婉约的笔调,形成迟子建小说又一个风格特征。当阳光可以变成牛奶从天上倾泻下来,变成种子生根发芽,变成刚晒好的麻线当空飞舞,当阳光上下翻滚、纵情歌唱,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它难道不足以点燃生命的激情、艺术的激情吗?

  自古以来,中国文学就视山林皋壤为文思之奥府。中国文化中的山水、生灵、自然从来不仅仅是人类可资利用的物质资源,它还是与人共在的神秘存在,可以陶性灵、发幽思的生命世界。泛灵论、活力论等原始思维在中国古代哲学美学、神话传说中源远流长。外来文化,如“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涅�佛性论思想的传播,则进一步为这种充满神秘色彩和审美想象的自然观提供了理论支持。当中国文人面对自然山水时,他们不会把山水看成孤立的、无生命的物体,而是把宇宙自然的生命与人的生命紧密联系一起,园柳鸣禽、老树昏鸦、秋水夕照、明月清风,大自然的一切无不散发着活生生的气息,荡漾着生命的光彩,充盈着灵动的“神气”。绚丽缤纷的自然物象后面,无不体现着宇宙精神永恒常在的神秘力量。所以,自然山水的生命就是人的生命,人的生命意识则是自然山水性情的反射。体验自然山水的灵性,感受超越世俗的生活境界,领悟宇宙万象的奥秘和真谛,这是中国诗学独特的审美精神,人与自然充满诗意的谐振使中国古典诗歌达到登峰造极的艺术高度。只是在叙事性更强的戏曲、小说中,自然才伴随工业化进程而沦落为人物和社会生活的穿插与环境。不过,虽然现代文学注重反映社会实践,但新文学缔造者鲁迅、郁达夫及20年代乡土小说家等,都曾经满怀热爱地抒写自然,尽管怀乡之情已然掩饰不住梦醒之后的悲凉。沈从文悖逆工业化进程,以非凡才情重筑人与自然圆融浑成的桃花源,留下人类逐渐远离自然之美时无尽的眷恋。当代文学中的自然成了被征服被改造的对象,因此,汪曾祺清新优美的自然风韵在1980年代初使人大开眼界,成为一个回味无穷的文学事件。事实上,描写自然本是乡土小说的题中之义,因为乡土必然是一块亲族聚居的自然环境。可是,近年来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和物质主义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流行,乡土小说中的自然再次凋敝,乡土小说似乎丧失了自然赋予它的艺术光辉。在这种情形下,迟子建描摹自然的优美文笔就成为柔韧的反拨。

  迟子建的自然是被人守护-参与-表现的生态自然,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相互观照相互欣赏,自由自在又心灵相通。迟子建理想的生存环境是乌回镇那样的地方(《朋友们来看雪吧》),它与周围的山林河谷没有界限,完完全全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一切景色都坦然与天色接吻而呈现出一派生机。在这样的地方,才可能诞生胡达老人和鱼纹那样健康的人性,才有鄂伦春汉子孟和哲那样强旺的生命力(《微风入林》)。迟子建笔下可爱的人们会聆听大自然的心声,温情脉脉地与草木虫鱼打趣斗嘴;而自然万物也会像人一样思考和感受,灵敏活泼地应和着人的情感脉动。洗衣婆怕落叶寂寞,专程把它送回原处(《秧歌》);跌倒的苍苍婆发现镶嵌着星星的夜空就像一床蓝地黄花的缎子被盖在她身上,令她无比陶醉,索性在地上多躺了一会儿(《采浆果的人》);酒鬼刘年思考阳光落在不同地方的不同命运,而阳光则热情地追随他,自告奋勇为他敲门(《酒鬼的鱼鹰》);看着蜻蜓无比羡慕,看着瓜秧子苦苦琢磨的小狗冰溜儿(《日落碗窑》);怕自己的蹄子把阳光踩碎而缩着身子走路的小牛(《雾月牛栏》);还有会流泪的鱼(《逝川》),如花似玉的鸭子(《鸭如花》),在夜里伸出触角轻轻把人摇醒的清风明月、溪流花朵(《芳草在沼泽中》)。迟子建的世界就是如此被心灵之光点燃、照亮、温暖、激活。她似乎天赋诗人绝假纯真、接应万物的赤子之心,一种情以物迁、辞以情发、随物宛转、与心徘徊的灵性灵机。对她来说,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如济慈所说:我觉得鲜花一朵朵地长在了我身上。迟子建孕育了一个童话式的万物有灵的世界,它复活了人类童年的梦,也接通了艺术的源头。更重要的是,它还为生态学哲思提供了精神资源和动力。因为把地球视为活物、生命体的种种假说,正在融入生态学理论建构。源于人类原始思维的“泛灵论”、“活力论”与科学并肩携手,共同奠定生态学的哲学基础。

  人、情、景融为一体,浸入某种宗教情怀的伤怀之美,这是迟子建珍爱的最高境界。执着人间情爱的单纯可爱的人们,洋溢着生活情趣的淳朴细节,神秘美丽的象征意象,对苦难和缺憾的温情超越,繁花似锦的情节铺排,童心粲然的温馨幽默,与人和谐共处的灵性自然……迟子建在想象中建立了一个终极乡土――一个生态和谐的爱与美的世界。仰望神秘美丽的星空令人伤怀,因为如迟子建所说,它带来了一股天堂的气息,更确切地说,带来了让人自己扼住咽喉的勇气。迟子建的梦想也许经不住现实的一击,迟子建的家园也许缺乏坚实的可行性论证,然而人类灵魂却永远宿命地渴望超越,所以迟子建的伤怀之美是无与伦比的天堂绝唱。儿童•女性•自然•艺术,这四者从来都是血脉相连彼此映照的孪生子。具备儿童的纯真想象,女性的和煦柔情,方可与物无隔,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在想象中呈现一幅灵性飞扬的生态和谐图景。迟子建为乡土小说打开了一扇面向自然的窗口,这是乡土小说在拜物教挤对下正在渐渐疏离的传统,同时也是未来时代人类反思与回归的方向。只有自由与和谐,才会给地球带来永远的生机,才会给人类带来永远绵延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