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赤壁赋》自然美审美心理过程(6)

时间:2021-08-31

  值得注意的是,这还不是苏轼的终极审美体验,不是审美探求的最终结果,而只是一个阶段而已。在这一阶段,生命主体与自然客体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状态,一方面,是接近的,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是自然、宇宙中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是间离的,主体生命形式与对象形式尚存在某种不契合、不一致,这是悲产生的原因。然而,在审美探求中,正是这种不一致,成为推动审美活动向更高阶段深化的强大动力。探求所诱发的是求异效应。即主体以自身的经验为参照数,推己及物,去挖掘审美对象深层的那种还不十分了解的意蕴内容。正是后者,成为美感运动中审美经验阶段向审美创造阶段转化的重要环节⑹。

  在审美探求内驱力的推动下,作者的审美活动进入了第三阶段──畅神与超越阶段。

  作为悦神的审美经验,在西方经常是与对上帝的皈依感相联系的;在中国则常常是在欣赏大自然的广阔的场景上时,感到自己和自然和整个宇宙合二为一,似乎达到某种超道德的本体高度⑺。由于作者并没有满足和停止对宇宙奥秘的探索和追问,他需要获得更高层次的再创造的审美愉悦,而这只有对客体凝神观照,进行深层体验才能获得。过去不少论者都把苏子日这一段看成是单纯的抽象议论,这正是没有从文本意义上去理解的原因。在我看来,这一小节正是作者深层审美体验的结果,是一种形象思维的心理过程。在审美活动中,任何认识和理解都离不开具体的感性形象。我们总是不假思索地让自己的感知、想像和情感循着对象的指引和规范,自由地和谐地活动起来,而在最终获得的审美愉快中,蕴涵着对于对象所具有的社会理性内容的认识⑻。这正是审美认识活动和科学认识活动的区别。故而这一段开头仍然离不开眼前的客观对象: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正是在对水与月──大自然、宇宙本体的观照、深刻体验过程中,作者从有限的具体形象中捕捉到了生活的本质的无限。真正的精神潜沉(深层体验)敢于打碎它的现实性,以便在破碎的现实中重建精神的完整。能够这样携带着向将来开放的视野和不可重复的过去而前进。这正是我们称之为体验的本质(德·伽达默尔)⑼。作者把自己的审美体验推向了极致: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其实我与万物一样,也都是永恒的。既然如此,长江之无穷也就不值得羡慕了,当然更谈不上什么悲哀!至此,主客体之间的对峙和疏远完全消失,实现了真正的彻底的心物相契,达到了一种物我两忘,身与物化的境界,亦即畅神的境界,也是实现个体生命自由的境界。在这种状况下,主体不再感到渺小、感到压抑,他甚至在对象身上直观到主体自身的力量和本质,在客体上注入了自己的人格和生命──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是一种对生命本真意义的顿悟,也正是在这种顿悟中,主体完成了伟大的超越。它不追求超越时空的存在,而追求就在时间之中达到超越和不朽。它也不离开现实的空间,而就在以大自然为永恒标志的感性空间中达到超越和不朽⑽。质言之,这种超越的结果和形式也就是人与自然、与宇宙的天人合一。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苏轼),主体由是获得高度的精神上的大自由、大解脱和大超越,达到一种感悟宇宙、人生真谛的至乐之境。故而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这是何等惬意!何等平静!这是大彻大悟之后的真正的极致状态的内心平静,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故而能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评论者多认为《赤壁赋》的感情线索是乐──悲──乐。我想指出的是,审美初感阶段的乐和最高阶段的乐有质的不同。由乐到悲再到乐,不是一个圆周运动,而是层次逐次上升的审美心理运动。第一阶段的乐是一种审美初感的愉悦,偏重于感官的愉悦,也是作者暂时忘忧,主观上力图避开内心烦扰而获得的暂时的陶醉;而在最后阶段的乐,是一种畅神之乐,是对生命真谛、宇宙真谛大彻大悟之后的至乐,是一种勇于直面现实而经过深刻体悟之后的乐。无可置疑的是,这后一种审美体验远比前一种更稳定,更持久,更深刻,因而它是一种指向未来及永恒的超现实的审美体验,无疑地,这也是一种真正意义上能够升华人格、完善人性的审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