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3)

时间:2021-08-31

三 中国形象与沈从文创作的发展

  从沈从文个人创作发展的轨迹看,诗意中国形象的诞生显示了内在的必然性。沈从文 的创作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1924—1927年是沈从文的试笔和模仿阶段,他受周作人、 废名等影响,多写些怀乡忆旧之作,寄托对乡土的愁思,其文化意蕴浅显凌乱。1928—1 931年,沈从文主要在上海,他一扫往昔作品中的感伤情调,纪实倾向,转而凸现湘西 世界蛮荒自然状态和原始初民的神性、强力、元气以及旺盛的情欲,让读者领略湘西世 界的奇幻和浪漫,原始初民的自在与强健。他的地方意识开始觉醒并得到强化。1931年 秋,沈从文离开上海,赴青岛,在青岛大学任教。佛家思想就是这一时期大规模地有机 地融入他的作品,对生命的原生态进行了归纳。这种归化作用在他1933年秋到北平后仍 持续着,但佛家思想逐渐淡出,儒家和道家思想的影响上升到主导地位。在佛家思想使 野性的湘西受到初步的文明教化后,儒家思想把伦理情感,民族前途的思考,自强不息 的精神,道家把诗性人格推到了沈从文视野中。《边城》作为这种变化的产物和集中体 现,显示出沈从文正走出在地域对比中表现湘西地方优势的格局,唱出了中国的颂歌。

  表现苗族与作为主体民族的汉族之间的关系,是沈从文创作中的一个引人注目的方面 。在他的早期作品(1924—1927)中,沈从文借苗族来夸耀地方的奇异,但对现实生活中 的苗人,则取歧视态度,把他们作为异类加以严格甄别。1928年—1933年,沈从文先在 上海,后到青岛,他对苗族的态度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此时的沈从文,已经从父亲口 中,得知了自己有苗族血统,他以苗族身份自居,写了一系列苗族传奇,如《龙朱》、 《神巫之爱》、《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月下小景》、《凤子》等,他讴歌 传说中的苗族英雄和传奇人物,赞慕苗族狂放、野性的生活,并从现实体验出发,触及 到苗汉两个民族的冲突。

  1933年秋,沈从文来到北平。多种因素促使他放弃了以“苗族 作家”身份从事写作的念头,他逐渐丧失了对表现苗族浪漫传奇,彰显苗汉文化冲突的 兴趣。而《边城》正写在沈从文到北平方以后。当然,即使是在他大张旗鼓地彰显苗族 文化时,他也是矫饰的,他所认同的是传说中的苗人,而非现实中的苗人。他只承认自 己与他虚构的龙朱等苗族传奇人物和英雄血脉相承,却回避与进凤凰城赶场或为一点因 由就被牵来杀头的乡下苗人之间的血缘联系。他并没有坚定的对苗族文化的归属感,选 择苗族身份,多半是出于叙述策略(注:有关沈从文创作中的苗族问题,详细论述请参 阅拙文《沈从文对苗族文化的多重阐释与消解》,载《二十一世纪》(香港)1994年10号 。)。当他越来越认同“中华民族”,苗族的身份就成了障碍。于是,此后发生的一切 就顺理成章了。到北平后的沈从文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转换,由苗族到汉族,由关 心国家内部的民族对话,转而充当整体上的“中华民族”形象的代言人。

  随着沈从文在创作方面从张扬原始野性到皈依教化文明,随着个别民族捍卫者的身份 弱化,整体上的中华民族意识和认同感增强,他开始频繁地发表时论,谈论民族复兴和 国家再造。在1933年秋冬到1934年春,沈从文先后发表了《文学者的态度》、《劝人读 经》、《知识阶级与进步》、《打头文学》、《论“海派”》和《关于海派》等文章, 虽是在议论文坛不良习气以及社会政治弊端,而用意是警示“民族特性的消失”和“国 家政治制度的不良”,并探索“民族出路”,他关注的是一些涵盖性很大的命题。如他 在《打头文学》中说:“我们正需要打头文学”,如此,“方能把这个民族目前的危机 与未来的恐惧揭发出来。”(注:见《沈从文文集》12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157页 、159页。)他两篇论海派的文章,虽是就他引发的有关海派的论争进行答辩和发挥,但 有趣的是,他附属于“海派”的主要说辞,却是针对“民族”劣根性的;也就是说,它 把“海派”的地方性上升到民族劣根性的高度看待。如《论“海派”》中说:“一个民 族是不是还有点希望,也就看多数人对于这种使民族失去健康的人物与习气的态度而定 。”(注:见《沈从文文集》12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157页、159页。)这是沈从文 集中发表对文学、知识分子等问题看法的时期。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不是从 个人好恶和感受力出发,而是从整个民族的前途,国家利益的角度批评文坛时弊,把文 学的创新和诚实与民族的复兴联系起来,视野更见开阔。

  从1933年10月他到北平起,到他完成《边城》,这种联系是他言论的主旋律。因此, 沈从文才会在《边城》出版时的题记中郑重宣布,他的这本注定要落伍的书,是给那些 “极关心全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的人去看的,他给他设定的读者 提出很高的要求:“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 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与民族复兴大业 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 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注:见《沈从文 文集》6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72页。)

  从现代中国的文化守成主义思潮发展来看,30年代,在文学中出现诗意的中国形象, 是历史的必然;从沈从文自己的创作发展来看,他的抱负和思考的格局此时已经上升到 一个宏阔的高度,特定的乡土和地域皈依整体的“国家”,特定的民族被整体的“中华 民族”取代。外部环境和内在动力互相作用,《边城》的中国形象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