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本是满怀了理想来到北京,他设想能够考上大学,先去接受系统的现代化知识教育和当时先进的思想理念。但对于这样一个小学都没毕业,连新式标点符号都一窍不通的人来说,结果是毫无悬念的:他一连在几个学校的招考中得了零分。很快,身上带的盘缠用光了,他又不甘心无功而返,只有靠向亲友告贷或同乡大学生的帮助维持生计了,或寄住会馆,或租住廉价的房屋,饥饱更是不定,以致数年后当沈从文回忆这段生活时还充满了辛酸:“人究竟是生物,每天总得有点什么消化消化,体力才可望支持得下去。当时这件事就毫无办法,有一顿无一顿是常事。”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文集”第11卷,第69页。如果说物质上的缺乏还能靠行伍几年练就的体魄勉强支撑住,那么来自精神、心理和人格上的各种屈辱、贬损和打击是更为令人痛苦的:茶房的奚落与嘲讽、势利之徒的挑衅与欺侮、感情的无所依靠等,这些都促使沈从文不断地从昔日的湘西城乡生活经历和当下的文学创作中去寻找心灵的寄托与慰藉;但是他这时的文学创作究竟遭遇了怎样的现实呢?
在20年代前中期也就是沈从文初到北京的几年中,中国文坛上的乡土小说领域,由鲁迅以其深刻的思想性和敏锐的洞察力开拓的“乡土批判”传统无疑占据了绝对的主流地位。对于刚从十几年的边地生活中走来的沈从文而言,他最熟悉的文学题材当然是乡土领域的。就人的心理习惯来说,一方面沈从文首要选择的文学表现对象与内容应该是他熟悉的湘西生活(沈从文后来的文学创作也从客观上证实了这一点);另一方面,对于才开始学习写作的他来说,从众、跟风等社会性心理倾向同样会促使他极力追随鲁迅等人的 “乡土批判”流派的,在后来的一些文字中,他也曾多次公开承认鲁迅“以乡村回忆做题材的小说”对他的启示性意义,“使他获得不少勇气和信心”。同上。然而,最终沈从文却走向了与“乡土批判”截然相反的“乡土抒情”的文学道路,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有一个原因是我们不应该忽视的,也就是当时“乡土批判”派文人群体对待沈从文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