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而言，我的人生话题轻松得多，因为我家庭负担不重，遇事也想得开；他们沉重、压抑的心情也往往因我的豁达而释然。一次，我刚到集上，疲惫不堪的嫂子便倒苦水：“老师你是不知道啊，昨儿黑夜我这孙子一个劲哭，把你大哥我们俩折腾得一宿没睡觉。”散集时，嫂子似乎有些不舒服，让我帮她把铝合金柜子搭到车上，因为向来是他们帮我干这干那，忽然用到我，一时竟然掩饰不住得意，脱口而出：“你也有用着我的时候啊！”于是，两口子笑得哆嗦成一团，半天喘过那口气来，又是咳嗽，又是流眼泪，嫂子的病也没了。几年后嫂子还会时常提起，还会笑得直不起腰，还会感慨：“老师啊，这么多年，我就用你那一次，以后可不敢求你了！”

　　我对面是老四，秃顶，三十六了还没媳妇。卖文具，玩具，光盘，小家电，没人问过他名和姓。我们没事了，就爱上他那寻开心去。他有很多经典笑话，比如大热天戴棉帽子，穿防寒服，立冬过后都上冻了，他却上身毛衣，下身穿二裤卖东西。他喜欢音乐，买了光盘和小低音炮，没完没了地大声放，闲下来还要跳一段，浑身乱抖。他爱开玩笑，但不能把握分寸。凡去他那的，见了女的叫美女，男的叫帅哥。有时跟妇女胡说，人家嫌他东西贵，他就说：“把我搭给你吧！”有人上去扇他小嘴巴，他也不在乎，等人家走后骂娘。我笑着警告他：“不能一边卖东西一边耍流氓。”他骂骂咧咧地笑着，跳起来踹我。人家给介绍了个对象，要上家看看去，他却锁上门，自己上河边玩去了。人家不愿意了，他又上人家村里赶集，给女方打电话，自称是她前夫，气得人家要找他打架。他说我卖的货太单一，除了书啥也不卖，我针锋相对：“你除了媳妇没有，啥都有。”把他气得鼻子都歪了。那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一条短信，说是我的女顾客，对我爱慕已久，约我到柳河套大桥下约会去，我被搞得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是他在报复我。

　　不过，要是只看表面，还真是把老四这个好人埋没了。有一次我上厕所，他却追上来，原来是我不小心把八十块钱丢在路上了。我说想听录音机，他就把家里的送我了。我油箱没汽油了，他就从自己油箱里用塑料管抽出一瓶给我，给钱说啥不要。有一次我车坏了，修车的不在，也是他用自己的车给我拽回家了。

　　一年前，卖糕点的就隔三差五不来，后来听说是男人得了肺癌，年前，男人去世了，女人自己不会开车，也打点不过来，就雇人赶集，但时间不长就不干了。时隔不久，卖小家电的居然也悄然失踪，后来听说是大哥住院了。

　　一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我去别山看了大哥和嫂子。

　　听说大哥在别山市场开门市，便去找。大哥正好在门市外头站着，看去和以前一样，但不敢出远门，更不敢开车赶集。又去家里看了嫂子，见到我她很兴奋，还像在集上一样，聊个没完。儿媳妇一进屋就问嫂子，“这就是你成天说那‘老师’吧！哪都好着呢。”嫂子说是。说起一起赶集的几个人，她说：“这人真是不禁打击，一转眼，说完就完。这么多年，感觉老师你就是沉着，看你做买卖也太轻松。”她说，一个媳妇，十七岁的儿子没了，谁一提起这事就倒下，后来买了个一千多的麦克风整天唱，大家都说她脑子有病了。她也是，一开始，看人家赶集，自己在院子里打转，去集上转转，谁要是问起来，立刻就头晕，好像要栽倒。她说，大哥那天跟人家干活去，骑着车子早回来一会，说：“我咋有一阵，脑子啥也想不起来了？”医生看了看，说血压太高，让去医院。到医院，大夫说没事，就回家待了一晚上，可是，输了降压的液，血压却降不下去。于是再次到医院，做了“CT”，才知道脑子出血了。住了十几天，但考虑家里不如医院条件好，就住了三十二天。现在嫂子在家看孩子，前几天自己赶了会儿集，卖了八百块钱。

　　嫂子说，她们那还有我两本书，大哥说不还我了，“留个纪念，看见书就想起老师。”她从床头柜里拿出那两本书，然后背过身去，无言，良久——是在抹眼泪吧。

　　回想起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我一边回家，一边感慨。

　　人生苦短，能有几个人、几个十年相伴。现在五百户要搬迁，房子一座座被推倒，集上的人越来越少。昔日摩肩接踵的五百户大集，居然在腊月二十八仍然冷冷清清，买货的还不如卖货的多。大家都在各自做打算，卖菜籽的大嫂被在北京卖电脑的儿子接走了，小郑忙着清点、拆房、搬家，老四去搬迁的新址抢占市场了，他说交了月票：“你要是去，咱俩还挨着。”卖玩具的在清点货物，准备处理给老四，他上班去。卖书包的在开早点摊，卖豆腐脑、油条、朝鲜面、小米粥和肉包子。雇着五个人，每天三点就得起来忙乎，我见到他时还在收拾东西，两只小手黑乎乎的……

　　我还是割舍不下。不是因为钱——我早已不是为了卖书而赶集。天下的集多了去了，赚钱的路又何止千万条。是那一路的风景让我迷恋，是那集上的快乐使我向往。

　　赶集给了我物质保障、精神慰藉，圆了我的作家梦，让我拥有一个无怨的青春。终有一天，曲终人散，人来人往的集市，宛如天空飘过的浮云，在记忆中变得极浅极淡。曾经的点点滴滴，却会成为经典绝唱，深情优雅，百听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