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儿、小虎和我，是光屁股长大的玩伴儿。小虎稀罕菲儿崇拜菲儿，屁颠屁颠给菲儿当保镖，这瞎子都能看得出。菲儿中意不中意小虎，明眼人也都看的清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友谊与日俱增。我们上初中那会儿，正是改革开放初期，百废待兴。下放土地，让一小部分人富起来，不管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这是国家大计，我们这些小屁孩不懂。对我们来讲，最迫切最需要解决的是填饱肚子。我们从村里到离家十多里的乡中学读书住校，一个月10块钱伙食费33斤粮食，每天吃的是掺碱面的圪糁米饭，照得见人影的白菜土豆汤，泡得没有筋骨的焖锅面，白里透青的馒头，玉米面窝窝头，吃不好更吃不饱。一个星期两毛零花钱不够去丁爷爷的小吃摊跑两趟，更何况舍不得花，攒了钱想买带香味儿的橡皮和带锁的笔记本呢。饿，是那个年代最刻骨铭心的体验和记忆。男生打了饭不往宿舍去，圪蹴在食堂门前，头埋在饭盆里狼吞虎咽。吃完饭，眼巴巴瞅着食堂门口，等大师傅一声吼：加饭了，小老虎似的扑过去争先恐后风卷残云。小虎生得人高马大，加饭总有他的份儿。我和菲儿就惨了。虽说女生对男生的恶食相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但装矜持抵消不了饥肠刮肚。

　　小虎几乎不上晚自习。吃过晚饭，响过晚自习铃，老师刚刚在黑板上开始抄题，坐在最后一排的小虎早没了踪影。他给我和菲儿搞吃的去了。苹果、梨、杏儿、桃自不必说，从青蛋蛋一直吃到果树落光叶子。烤玉米、烤红薯、烤山药蛋，煮胡萝卜、煮白萝卜、煮白菜，炒麦子、炒黄豆，凡是地里长的，小虎都能把生的变成熟的让我和菲儿打牙祭。就是那天上飞的，他也能搞来，烧麻雀、烧蝉蛹，可惜我和菲儿不敢吃，眼睁睁看他一个人吃得嘴角流油。小虎做吃食的那口缺耳朵铁锅藏在哪里，其他人找不到，我和菲儿也不清楚。他说花果山就是一片汪洋大海，找铁锅不就是海里捞针嘛。小虎就是那常年出海的渔民，学校周边哪块地的红薯个大光滑，哪家种地勤快哪家锄草马虎，花果山上什么时候无人看管，哪棵树的果子味甜汁多，哪棵树中看不中用，结的果子不能吃，小虎心里门清儿。经常有偷吃的学生被农民抓了现行，怒气冲冲找到学校要求照价赔偿，叫家长，开大会，小虎从没败过这兴。有一次他居然在花果山捡到只奄奄一息的大雁。上早自习的时候，他把藏在老树桩里的大雁抱到小树林给我们看，大雁已经断了气。小虎将双臂撑在大雁宽大的翅膀下，菲儿站在小虎身旁，拨弄大雁的脑袋，眼眶红红。我乜斜着眼，瞧你们多像神雕侠侣！菲儿一个跳脚，一拳头砸在我肩膀上。小虎一动不动地保持站姿，笑意堆满眼角，说，烤了吃吧，肯定香，能吃一个星期。菲儿坚决反对，吃吃吃，就知道吃，瞧你都吃成个野人了。不能吃，不能吃，这是神雕哪。小虎将大雁搂在怀里。我们沿着花果山的小路一直走到山顶，将大雁埋在了山头的那棵老松树下，小虎捡来块木板，用彩笔歪歪扭扭写了“神雕之墓”四个字插在了地上。良久，我们都不说话。往下看，是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野草野花长得蓊蓊郁郁，密密实实，搬块石头扔下去，听不到响。一群蜜蜂“嗡嗡嗡”地在花丛里穿梭采蜜，小虎说，杨过小龙女就住在下面，蜜蜂翅膀上有字呢。菲儿白他一眼，出人意外地没反驳，也没接腔。

　　初中生活转眼即逝。升入初三，学习一天比一天紧张。菲儿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菲儿的父亲在省城钢厂上班，见多识广，对菲儿的学习也很重视，他花钱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子，让菲儿的奶奶专门来做饭，照顾菲儿。我和小虎依然住校，偶尔菲儿叫我们去家吃顿饱饭，有限的几次。我和小虎与菲儿的来往渐渐少了。初三毕业考试完，一个班六十七人中，三十人参加中考，三十七人完成学业卷铺盖回家。小虎以一分之差未能参加中考。中考填报志愿，我选择了师范院校，菲儿的父亲坚持让女儿读高中考大学。分数公布，我和菲儿都如愿以偿。三年后，菲儿考取省医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儿童医院，做了一名受人尊敬的儿科大夫。我当了一名光荣的乡村教师。小虎没再继续求学，当了三年兵，复员回来种了几年地，喂过鸡，养过猪，走乡窜户做过小买卖，有赔有赚。三个从小的玩伴走出校门走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

　　后来，乡政府在全乡贴布告招贤纳士承包花果山，包括那条深沟里的上百亩荒地。小虎勇敢揭榜，贷款承包下花果山，在山上种果树、搞嫁接，改良新品种。修建大型猪场，春秋夏三季将猪赶进深沟里放养，冬天再收拢回来，卖土猪肉。还响应乡政府号召建起了蔬菜大棚，种四时蔬菜，发四季大财。小虎在乡政府的支持下成立了“小虎花果山农产品公司”，成了远近闻名的山大王。

　　我在乡中学教书。小虎闲来没事路过坐坐，更多的时候拉我上山站在山颠向我描绘他的宏伟大业。学校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被扩建了，教学楼、宿舍楼、实验楼，幢幢漂亮，院子里铺了地砖，抹了水泥。那两行白杨树成了历史的遗存，树干上的杏核眼依然眨巴眨巴地迎来送往。十字路口竖起了红绿灯，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小虎捐资种了道路两旁的树，一行白杨、一行柳树，像挺拔的男人和婀娜的女人。他说，那会儿没少祸害庄稼果树，心里愧得慌呢。庄稼地长出了城市森林，单元楼、小别墅、商铺、超市鳞次栉比。白杨树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红绿相间的塑胶运动场。通往花果山的小径也没了，被小虎修成了走向致富的康庄大道。

　　菲儿工作忙，把父母接到身边后，几乎不回老家。我们通过电话、qq、微信了解各自的生活近况。小虎将未改造前和改造后的白杨树林、花果山图片发给她，她发过来个眼泪涟涟的笑脸，还有个大大的拥抱，说，我想你们，实在是想，今年一定抽时间回去转转，看看花果山的果树，听听花果山的鸟鸣，再尝尝花果山的果子，寻寻“神雕之墓”是否还风采依然。小虎举着apple录了从学校到花果山的视频，发送时，我看到他的眼里有泪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