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常去西藏的朋友,送了我一礼物。是一张照片,朋友从她手机上发送来的。我忘记了收到照片的前一秒钟在干什么,但我知道那时我是坐着的,因为照片在屏幕上显现的那一瞬间,我像被电击中了般,唰地站了起来。
朋友在照片后加了一句话:“我知道你喜欢。”
何为朋友?
懂你,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知道什么东西一出现,就可以撞在你的心坎上。震撼之余,我为朋友在拉萨大昭寺前拍下的这张照片并及时发送给我而感动。
朋友并不是专业摄影师,就拍照片的水准,算是一般。但朋友抓拍到的画面,却使每一个看见的人难忘。很多东西是只需要感悟的,而不是技巧。往往只凭感悟而不需要技巧的东西,才有原初的最本质的喷薄而出的生命活力。比如这张照片,不管是谁,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让人一直珍藏在脑子里,刻骨铭心。
刻在灵魂里的东西是拿不开的,我常常想着那张照片。
构图简洁而粗犷。画面的正中,是一个人,一个彪悍的男人,在拉萨大昭寺前的广场上。男人单腿站立,那根直立的单腿,托着他健壮的身躯。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默默地祈祷。一看这单腿直立的壮汉,就能猜到他应该是一个典型的康巴汉子。没有人知道他另一条腿是怎样失去的,更不知道失去那条腿时,经历过怎样的疼痛,怎样的苦熬,也不知道他这一路磕了多少长头,翻了多少崇山峻岭,才朝拜到西藏,朝拜到拉萨,朝拜抵达大昭寺的广场。只知道他是从四川来的。朋友抓拍的这张照片,就是他在单腿匍匐下去,五体投地,再单腿站立起来的瞬间。大昭寺的广场,朝拜者熙来攘往,大都只注意佛,不注意人。此刻,却因为有他,很多人都禁不住将目光向他投了过来,把脚步向他移了过来,轻松的,默默的,注视着这位跋涉而来独脚而立的朝圣者。他的背上,背着一个背包,后来听朋友说,他那背包有三十多斤重,从四川到西藏,一千多公里的朝拜,一步一磕长头,那背包在背上,一起一伏,像长在他身体上一样,从未散乱过。此刻,独脚直立的他,视一切于不见,目光坚定有力,投向远方。太阳从天空斜射过来,将他古铜色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金光,轮廓分明的五官和他单腿直立的身形,如一个巨人的剪影,似雕塑,矗立在人群的中央,矗立在广场的中央。借助照片,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望他凝神仰望的远方。远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空阔的天际。
这张照片,使我想起和朋友曾有的另外一件事。
朋友是一位歌手,对音乐具有天生的景仰。带着朝圣之心,她一路走来,从川东的一个小县城,唱进四川音乐学院,再一路唱到西安,唱到北京,唱到拉萨。她作为部队文工团的独唱演员,因一首名叫《南迦巴瓦》的藏歌,唱红了包括四川、甘肃在内的整个藏区。她的个人原创专辑曾获得“中国金唱片”奖。神圣的音乐的山峰,被她一个一个抛在身后。
那个深秋,我们相约一同前去西藏林芝,朝拜南迦巴瓦峰。
这座被誉为“神山”的著名山峰,被《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中国最美山峰。在从林芝去朝拜“神山”的路上,我和朋友顺道去了一个名叫“南伊沟”的旅游景区。这里位于林芝地区米林县,是喜马拉雅山脉无数美丽沟谷之一,有着古老的历史传说,独特的珞巴风情,茂密的原始森林,俊秀的南依曲水,淡黄色的松萝,充满诱人的魅惑。一进入这个地球上“最高的绿色秘境”、“森林浴场”,我们就被这里迷住、被这里震惊,迟迟不舍离去,以致延误了朝拜南迦巴瓦峰的时间。
然而,我们一进入南伊沟,被深深吸引的都不仅仅是这些。
是树。是古树。是死去的古树。是成片死去的古树。是成片死去之后依然挺拔站立在天地之间的古树。
唯我独尊。对,唯我独尊。这个耳熟能详的词,可以说,是南伊沟挺立的古树,才让我读懂了它的真正含义。
入沟,朋友在前。仙境般的景色和飘渺的雾岚,使她边走边感慨,她说,她正在走进一个童话世界。
在一个高坎的观景台位置,我们停下。远眺前方,沟谷两侧,古树参天,这些参天的古树,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树枝和树丫。朋友指着远方说,你看那挺拔的树,“知道你会喜欢”。
这些没有枝叶的大树,成片地站立在这里,像一个古树的集体,不知它们曾经枝繁叶茂了多少年,也不知它们死去后,又在这里矗立了多少年,它们巨大的圆体,直冲云霄。朋友和我都从未见过这样的树阵,树阵强大的磁场,强大的气场使她这个面对数万观众,在舞台上照样挥洒自如的歌手都有些感觉到气力不足。
走过一株又一株古树,朋友总想靠近它们,亲近它们。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粗糙、斑驳的树皮,去感受古树内在的质地和内里的美。这是生命与生命的亲近,这是血液与血液的交流。她说,看来我们得补补植物学方面的课。在这高原,这些树为何有如此的神力,为何让人如此地震撼。是啊,我和她都不是学自然科学的,更不懂植物学,不知道这些树的习性,不懂怎么透过古树的表皮,去看这些古树内里的年轮和质美,不知道它们的神性。但我们知道,不论是百年桦树,还是千年云杉,这些松科植物,活着时高大而挺拔,死后依然挺拔而高大,一定有一种立而不倒、覆而不朽的内在大树精神。
珞巴吊桥,是这里的一处有名景点。旁边是一块宽阔的草甸。当地一位80多岁的珞巴老人说,在他小时候,这些树就在这里,现在他老了,快要死去了,这些树还在这里。珞巴老人边走边说,人不如树呢,人死了,就没了;树死了,还站立着仍然不倒。
古树不倒,不倒的古树。活着时,你们站立直直,死后你们直直站立。就在你们死去后的数百年或数千年的今天,我们来了,来到这里。面对你,注视你,你们伟岸高耸的躯体,让我们仰望,让我们手足无措。淡黄色的松萝,从你们高大虬劲的树杈枝丫间垂下,有如南迦巴瓦山峰上女神的帷幔,轻披在你们身上,这是天地间赠送给你们的最好礼物。当南迦巴瓦山峰的仙风吹来,帷幔轻撩,在帷幔后面,你们依然静静地伫立着,伫立于高原一隅,注视着我们这些后来者,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桑田沧海。
离开南伊沟,我们仍禁不住频频回头,当我们启动越野车,面对南迦巴瓦这座“神山”的时候,音响里传来朋友那张歌碟里关于“神山”的赞颂。
每当一缕缕桑烟飘过
隆达飞扬南迦巴瓦
是我心驰神往的天堂
你耸立在世界的最高处
耸立!
站直!
独脚站立的朝拜者,千年的古树,万年的“神山”,当浩浩的天风掠过,经幡吹过雪域高原,你们以亲近太阳的姿态,耸立于世界,耸立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