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鼓匠及黑铁岁月散文(2)

时间:2021-08-31

  第二篇:黑铁岁月

  在我,或岁月的本身,的确遥远了。

  从少年时远离故乡,不再触摸那些黑铁,一晃也已二十多年。

  但我却常常想起,在黄昏,在静夜,在雨中,在雪天,花前月下,甚至在弥散着淡淡墨香的书房,那本已悠远封尘的记忆,忽儿不知从哪里冒出,走近,清晰起来,我仿佛触摸到远在故乡却近在手边的黑铁,初时冰凉,渐渐温热起来,和肌肤没有两样。儿时的肌肤就是如此粗糟,或冷或热,取根长杆白头火柴,轻轻一擦,就燃着了,照亮充满快乐微红的脏兮兮的脸堂。

  我的童年,就是伴随着黑铁岁月度过的。黑铁的记忆尤其深刻,连之后梦中的铁几乎也没有白过。妈妈的几口锅全是黑铁的,愈烧愈黑亮,抹上麻油,油光可鉴,黑而不锈。倘若不使用,闲置起来,就会生锈。爷爷的铁锹、锄头、镰刀,全是黑铁的,像水瓮菜案上的刀,黑亮溜光,只有刃子上有一条细细的白眉毛,锋利无比,爷爷说,那是刃,好钢全用在刃子上。家里有几辈留下的废铁器具,刃子早磨秃了,积攒多了,在某一个日子,收废铜烂铁在小巷来回喊得最响的日子,经不住诱惑,让孩子搬到巷口,换了嶄新的锄头、镰刀。起初,面是亮的,用着用着不知怎么就发黑了,从本质上来说,还是黑铁。

  记忆里的铁,总是黑的,白铁也有,但很少见。父亲从城里买回一个炉弯,是晃眼的白铁,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像白银一样闪着亮光。但一着火,没几天,竟和对接的炉筒差不多了,像来到乡下嗮黑的孩子,又成了黑铁。

  相对于泥土、石头而言,黑铁相当珍贵,自然,比不上黄铜,那是乡村的贵族,一般人家,没有一件铜器,连女人使用的顶针也是铁合金的。只有上几辈富足的大户,留给后辈一两件铜器,大的如脸盆、茶壶,少之又少,大多不过是铜勺、铜铲,最多是铜瓢,已磨成了瓢嘴。黑油油的铁器,是家中的珍宝,几口大大小小的铁锅,几乎都钉上了铁疤,着火后,裂子上的水起泡儿,若是油,快着了,看得见灶里窜上的火苗。隔三差五,巷口又来了补锅钉盘碗的,小铁锤叮叮噹噹一敲,裂儿愈大,长弓叽叽咕咕地拉着,裂边钻上小眼儿,钉上铁疤。那生意,比货郎担还要兴隆。

  家里的黑铁器具,是有数的,没有一件闲着,除非用烂了,补无可补,修无可修,才不得不废弃,放进闲房破烂堆里,等以后换东西。黑铁最多最集中的地方,自然要数村南头旧大队院的铁匠铺,那原是土改后没收大地主的,先做了几年大队部,后来成了队里的铺面,铁匠、皮匠、供销社一溜排列着。铁匠铺的门要么锁着,门链上是巴掌大的铁锁,从门缝看得见黑乎乎的铁。门开时,五大三粗的二铁匠守着铁,穿着长长的灰布围巾,光溜溜的臂膀都露在外面,脖子上系着沾了黑的白毛巾,豆大的汗珠从脸庞淌下,流在上边。炉火通红,夹在火中的黑铁也红了起来,一夹出,还是通红,大大小小的铁锤落在上边,叮叮咣咣地响着,四边就黑了起来,先是黑灰,最后黑的跟铁锤一样了。四方长条的黑铁虽多,却没人移动,铁匠的手比铁钳还要厉害,一旦捏住你手腕,生疼不说,无论如何使劲,都无法挣脱。也就是看一看打铁,再喜欢,也不敢轻易动黑铁的,况且,那是队里公有的。

  对于黑铁,无论大人或小孩,都喜欢的。土块、石头,在乡村可随便捡玩,唯独铁,却不易得到,尤其是铁打的心爱的玩艺儿。有事没事,总有人围在铁匠铺,不顾炙人的热浪,随着风箱一拉一推滚来,看着铁匠挥汗如雨地打铁,一遍一遍烧红锻打,放在水里冷却,发出滋滋的声音,直到捶打成成型的器具。看打铁的过程,也算一种享受,我童年的许多闲暇,就是在铁匠铺度过的。

  从巷子的尽头,传来“炝铲刀,磨剪子”的叫声,声调拉得很长,很粗旷,也很动听。我却联想到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那个特务,总要跑出去看几眼,月看越疑惑。磨砍刀时,还不放心,仔细端详着,并无异常的举动。铁锈斑斑的钝刀,经师傅一铲一磨,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大多时候,舍不得花钱磨,自家堂屋地洋箱下有块长条磨石,土黄色的,磨得成了弯坡,腰很细。我爷爷会磨镰刀,三两下刃子锋利无比,一碰谷杆就断,如入无人之境。

  说起来,我还是比村中的同伴要幸运,有几件心爱的铁玩意,藏在闲房的旮旯里,一般人轻易找不到。自然,这铁器很可爱,如一把玩具小铁锤,妙不可言,是从不离身的。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就有一副黑铁滚环,宽边的,连推铁环的弯子,也是宽宽的黑铁条,不像一般孩子们的,是八号铅丝扭的,很单薄,推不稳,也割手。这副铁环是祖上留下的,有了年份,外圈磨得黑亮,却从不生锈,即使着了水,抹干,放在闲房半年也不生锈。放学后,推着铁环回家,坑坑洼洼,一路不倒,可见其技艺的高超。大多孩子只有羡慕的份儿,磨蹭上半天,勉强答应推两圈,手抖着,推得东倒西歪,还没过瘾,就被收回了,舔着嘴唇,眼瞪得溜圆。我有一张滚铁环第一名的奖状,和许多其它奖状并排贴在老屋墙上,一贴多年,舍不得摘下,那是我玩铁器的最高荣誉。

  还有一个文具盒,和铁环一样,也是哥哥们用完,传给我的。原先是油彩的,图案很好看,到我手里时,早掉光了色,生了锈,成了名附其实的黑铁盒了。那时,却相当珍贵,大多孩子,从村卫生所求一个打过针的纸盒子用。我的黑铁文具盒,用糖蛋纸一妆扮,就漂亮起来,铅笔、橡皮、小铁刀放在里边,更增色不少。除了刻铅笔的小刀,我还有一把黑铁角刀,很像我后来搞篆刻用的钢刀,是母亲年轻时刻窗花用过的,我用它刻纸花,一刻一沓,赠给要好的朋友玩,赢得了心灵手巧的美誉。稍大,我用那把刀刻图章,有些刻不动,就刻软一些的胶皮,倒也刻得有模有样,应在纸上,很美。

  印象最深的,也最让我骄傲的,是我拥有一把漂亮的小铁锤,和火柴盒大的一个小铁砧,及十几颗指甲盖大小的黑铁砣。我家祖辈没出铁匠,自然不是祖传的。说起来这是一个秘密,多少年来,我遵守向一位小朋友许下的诺言,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才是小铁锤和小铁砧真正的主人,如今他恐怕早是孩子的爷爷了。他是我小学的同桌,是一个大个子笨孩子,祖辈是铁匠,到了他,念了书,却记不住,也不会写,被老师定性为笨材头。但从小却会打铁,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十岁时,已能挥舞半大的铁锤打铁了,独自一个人,也能打些铲子驴铁掌之类的小玩艺,那小铁砣就是从铁掌上敲下的。为了少挨老师的教鞭,他每每央求我,照抄作业,或背课文卡壳是提醒几句。有时,我就刁难他,他就送给我几个小铁砣。玩腻后,我又刁难他,终了,他答应送我一把小铁锤,还有一个小铁砧。有了这两样,就可开家小铁匠铺了。他悄悄将小铁锤小铁砧塞给我,用供销社粗包装纸包着,捆着纸捻,我打开一角瞥了一眼,心狂跳不止,慌忙藏进书包,怕人看见。回到家,在闲房把玩着,直到黄昏,黑暗里,小铁锤击打在小铁砧上,叮叮噹噹,火星似溅,很有打铁的韵味。这两件铁器,很让我喜欢了一阵子,,那大概是我拥有的最美的黑铁了。一个人珍藏在闲房的木箱里,夹在小人书中间。直到离开家乡,老屋倒塌,小铁锤和小铁砧,还有那沾满我汗水的小铁砣,不知去向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经历了无数的岁月,那个充满童稚的黑铁岁月,更加遥远,几乎被忘却了。少年时代的物品,包括曾经心爱的铁器,到如今,一件也没有留下,全留在了记忆深处,时儿模糊,时儿清晰。铁艺我倒是有几件,全是近年收藏的精品,但没有一件比我童年的黑铁器可爱,冷冰冰的,无论怎样把玩,都缺少温暖。

  现在,不要说铁,就是黄铜、白银、黄金、白金,甚至更珍贵的金属,什么罕物没见过,谁还稀罕那些粗糙的黑铁。

  但我真的很怀念,那些黑铁玩艺,包括那个遥远了的消失了的黑铁岁月,贫脊,单纯,温暖,激情,很像黑铁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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