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鼓匠及黑铁岁月散文

时间:2021-08-31

  第一篇:乡村鼓匠

  黄昏,站在乡野的土陵上,看落霞消褪,听蛙鸣虫啾,风流过,我常常想起乡村的鼓匠,霎时锣鼓镲响起,突儿又寂然无声,随之而起的是唢呐笙笛,起伏悠扬,声声如泣如诉,向静寂深远的夜晚,悠然地、深沉地倾诉着、絮语着九曲回肠,直到月隐云翳,天光消隐,大地也完全沉睡了,村庄随之沉入幽梦。

  乡村的鼓匠,是乡村音乐的灵魂,磨刀石一样,纯钢刃子碰上,剨然有声,悠远,深沉。

  这民乐,这情景,是自小耳闻目濡的,吹鼓手是奶功,听的人,自然也是奶功。非亲历,无法真切感受到鼓乐骤起、平稳、沉静后的个中韵味,更无法体味融入其中庄稼人的苦乐人生,以及对人生,包括生死活着更深刻更质朴恬淡达观的理解,那种介乎形而上形而下之间的通透感,真的用语言无法表达。直到阅尽人间沧桑,再回首,我才有些理解,愈加感到亲切。绝不仅仅是远离村庄长久后对浓浓乡情的怀恋,更多的是对乡村鼓匠身同感受的认知,咫尺天涯,仿佛就在身边。

  辽阔的大地,低矮的村庄,无遮无拦的乡野,为乡村的鼓乐提供了宽敞自由的平台,野花,或者像庄稼一样生长着,享受自然的阳光雨露。在城市,绝对没有这么流畅,没有这样动人心魄,无论唢呐,还是笙笛,甚至锣鼓镲,本色到了骨子里,直入骨髓。

  城市里有没有鼓匠班,我不知道,也许有。到我半路进入城市后,几乎没有见过,更多欣赏到的是夜晚的烟花,斑斓的流光溢彩下,映亮的城墙、楼台院落,是别一番巧夺天工的美丽。我真的想象不出,在通天的高楼下,窄逼的一线天里,唢呐笙笛在汽车人流的吵杂声中响起后,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致,是不是沾染了学院派的气韵,或者像种在城市阳台上的庄稼,完全异化了,我想,起码没有了乡野如风的韵味,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听过一个陕北民歌王罩着白羊肚毛巾、举着羊鞭在富丽堂皇的大剧院唱信天游民歌,无论是听者,还是他本人,都觉得索然无味,没有一点在山坡坡放声歌唱的原汁原味,甚至没有了山风般的流畅。

  乡村的鼓匠班,自小闻见,我是相当熟稔的,从骨子里。

  最有名的有几十里外邻县阳高的吹破天鼓匠,嘴里大小三个面儿,连着大小两个喇叭头,金光闪闪,吹起时,变换自如,那悠扬婉转的乐声,如刀光剑影,如秋风夏雨,起落沉浮,连高远厚重的天空都吹破了。不是大户人家,不出重金,是请不起,也请不来这样的鼓匠名班。还有大山后的浑源鼓匠班,穿扮笨重,大裆裤对门袄,红主袄,腰间扎着草绳,头上扣着大耳朵兔皮帽,脸如土桥铺的红瓦盆,手指粗如红萝卜,吹起唢呐喇叭头,吸着多管笙,腮帮如鼓肚膨涨着,没完没了,直吹得天昏地暗,音乐高亢悲苍。大冷的冬天,半蹲在蓬外,随意扒拉两大碗饭菜,又吹开了,村人直夸妥皮。不过,大多数人家,图省事方便,就请村里的老鼓匠班,也爱听哚拉哇的唢呐,地道,亲切。

  乡村鼓匠班,是业余的,聚散随意,忙时下地,约叫出班,闲时凑在一起,吹奏几段,自娱自乐。最初,喜事也请鼓匠,锣鼓齐鸣,唢呐笙笛悠扬,无非是百鸟朝凤、农家乐、大丰收,还有喜鹊登枝等快乐的曲调,不免有些嘻戏柔滑的味道,后来,用轿子驴马接新娘的几乎绝迹了,请鼓匠的也愈来愈少,除了白事,只有正月闹元宵红火时,聚在一起,给高跷、旱船、小车蹬、秧歌队敲个鼓点,也是一些喜庆的调子。到我记事时,只有办白事,才请鼓匠开鼓,说是开鼓,其实用鼓的地方几乎没有,最多配副铜镲,主打的自然是唢呐手,所以说鼓匠,就是指吹唢呐的人,村人一直叫吹鼓手,像我们村最有名的鼓匠叫“哚啦哇”,是模拟他吹唢呐头的声音,其他还有几个,更是二搁半了。

  “哚啦哇”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有个大名叫玉山,已很少有人喊了,当打对面也喊他“哚啦哇”,常年驴脸赤红,还是罗圈腿,干黄稀疏的山羊红胡子,笨手笨脚,但却会吹唢呐,一把古旧的黄铜唢呐头,磨成了古铜色,闪着幽光。平日不苟言笑,笑起来比哭还难看,脾气倔犟如牛,可吹唢呐的手艺,却师出名门,得自村中辇官四爷的真传,据说颇有孔夫子当年吹唢呐的韵味。也许是从小听惯,我就特别喜欢哚啦哇吹唢呐时的姿式和腔调。多少年过去,许多往事都模糊了,那形象依然清晰,版画一样。断壁残垣下,哚啦哇脸红成了猪肝,腿更罗圈了,几乎像半蹲着,吹时,身子随唢呐声起伏,高高低低,像醉酒的舞蹈。天色愈深,周边愈静,村庄消隐在暗淡的树荫天光里,哚啦哇越吹越起劲,几乎进入忘我的境地,到最后,只听见河水一般流淌的唢呐声,起伏跌宕,那声音将你带入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画面清晰,生动自然,黄土高原,大风,黍浪,油菜花飘香,村人自然艰辛地劳作着,日出日落,风流过。有时,就像讲述一个个辛酸的故事,像你熟悉的乡亲们的苦乐人生,没有什么声音,却更让你感受到真实的沉重了。而此时的哚啦哇,像喝多了烧酒,火烧火燎,猴子一样跳来蹦去。脚板踏着大地,青筋裸露,吹得如痴如醉。

  村子里,像这样的鼓匠并不多,不仅技艺精湛,重要的是有着深厚的人生体验,吹着吹着,就吹出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运,将自己和唢呐熔在一起了。断断续续,我听过哚啦哇几回吹奏,别人坐在骨排板凳上吹拉,他起先也坐着,摇头晃脑,吹着吹着就站了起来,到最后手舞足蹈,在有限的院落空间转圈了。哚啦哇技艺虽高,却从不愿意离开村子半步,即便周围村子里有人请,也很少去。吹上一天,村人只给两盒廉价的纸烟,吃顿饭,他也乐意。其他的乡村鼓匠大抵也是这样,不愿四处漂泊,以匠人的身份赚钱,他们已经习惯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他们每个人都是种地的好手,耕耘割收,有一门拿人的手艺,鼓匠是业余的,纯属爱好。

  鼓匠的手艺,传到儿孙辈时,便不安分起来,也许是世道变了,许多人跟着城里的鼓匠班出场转城乡了。多数的时候在城里演奏,要钱要烟,吃席只是顺便的了。不过,发展到这时,已不是乡村鼓匠班了,多数人是县城剧团解散后组合的,除了吹奏,还歌舞演唱,跟着流行走。到最后,竟后来居上,以演唱为主了,鼓匠不过是在三天开鼓、尸临祭奠引路时吹一吹,大多时候,是角儿花枝招展地在彩车上演唱了。这些乡村鼓匠的后代,因唢呐笙笛精熟,就被拉入班子,赚个份儿,随乡入俗,或者说随波逐流,不免滑稽起来,早吹不出原汁原味地道的黄土风情了。

  有段日子,我很怀恋乡村鼓匠的时代,遇到下村参加葬礼,就带着半头砖大的录音机,蹲在断墙下,一边欣赏鼓匠的吹奏,一边按下录音键,录下最精彩的片段。那时,哚啦哇正值壮年,技艺炉火纯青,还吹,可惜没录下像来,但后来回放时觉得,那乐声更纯粹一些,闭上眼睛听,很快就回到当时的场境,月光,灯光,香火味,牛屎味,扑鼻而来,弥散着,到最后只有声声唢呐了。

  我爷爷下世出殡时,请得就是村里的鼓匠。那种苍凉的黄土高原乐调,和我悲怆的心情很合拍,祭奠时,尤其是大唢呐头朝天吹起,我完全沉浸在鼓匠吹奏的哀乐里,往事一幕幕涌现出来,禁不住怆然泪下。三十年后,我父亲去逝时,花大价钱请了鼓匠班,全是剧团的人改行的,吹得文绉绉的,没有一丝黄土烟火味,乐声传到耳鼓,竟觉得有些刺耳。幸亏,只是象征性地吹几下,从东家到鼓匠,都是应付场面,做给邻里看的。这时请鼓匠,已是某种身份的象征了,没有多大的意义。

  遇上村里人,说哚啦哇也已下世,儿子漂泊在外,回不来,爱好了一辈子吹奏的哚啦哇,死后没有听到唢呐声,出的是哑殡。从报纸上看到,作为名震晋北的一代鼓匠吹破天也已归西。他们没有二胡阿炳幸运,还留下传世的《二泉映月》等。而他们精湛的吹奏,只留在一代人的记忆里,很快也将消失了。

  怀恋乡村鼓匠的吹奏时,放一放录音,也许年久老化了,磁带的声音已不太流畅,也有些浑浊,但没有办法。之后又参加过无数葬礼,却再也没有听到过本色的乡村鼓匠吹奏,像哚啦哇一样的吹奏。鼓匠行业虽在,本质已变,或许随着老乡村的变迁,也将完全改变,甚至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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