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兰夜语散文(3)

时间:2021-08-31

  大概就因为这一切,我十分看重皋兰山顶上建公园这件事,觉得它似乎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兰州要超越,要登攀,要与山外世界对话,要升高立足点,打破万年的闭锁,汇入大时代的冲动。传说霍去病西征到兰州,正赶上黄河冰封,战士喝不上水,真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皋兰雪满山”啊,他一怒之下跨上红鬃烈马,要冲到皋兰山外去,却没能上去,只在山根下用马蹄踩出了五眼清泉,遂有了名胜五泉山。这自然是传说而已。但民族英雄苏四十三反抗乾隆暴政,坚守在皋兰支脉华林坪,被切断了水源,他欲翻山突围而不可得,终于悲壮就义,可就不再是传说,而是史实了。传说也好,史实也罢,似乎都在证明,皋兰山不是那么好超越的。

  到兰州第三天的深夜十二点左右,机缘来了。我们看完秦腔回来,司机小马忽然说,你不是想上皋兰山吗,走。我以为小马在开玩笑,半夜三更的,找死啊。然而,说话间车已窜出闹市,箭镞一般沿伏龙坪逶迤直上了。此时,不见有下山的车,夜在前方展现出一个庞大黑影,黑影的顶端有点点灯火在夜气里浮游,极为渺远。我们的汽车便向着这黑絮般的夜和星星似的灯奋不顾身地扑去,我想它远看一定像一粒莹火虫罢。虽然疾驰的车于左面不断闪出闹市灯悔,我哪里顾得上细看,只是屏住气,死死攥一住扶手,直到攥出满手的汗。我决不是一个胆小鬼,走过很多夜路,但我要说,像这样紧偎着绝壁,下望着夜市,一边是命如悬丝,一边是赏心悦目,将死亡与闲适奇妙一揉一合的地方,在任何一个都市也难觅到。

  葛然间,一九四九年八月的皋兰山重现在眼前,我又看见马步芳的骑兵沿山上临时公路昼夜转移。从山下仰望,可以清楚看见山腰间黄尘滚滚,万马攒动,每隔五分钟光景,必有一匹马同骑兵一起被挤翻下来,那只能是当场摔死。那时,不及六岁的我,就专门痴痴地清点着摔死者的人数。兰州战役是著名的恶仗,皋兰山支脉狗娃山战役,在战史上也很有名。我在一份材料上看到,当马家军一败如水,土崩瓦解时,马步芳神情黯然地对其子马继援说过,我们由当初的十几个人,发展到现在的十几万人,又由现在的十几万人,回到原来的十几个人,真是天意难测啊。他好像怀着一种对自身命运和地域文化的秘密无力索解的遗恨。

  的确,在西部,有些事是很邪乎、很不可思议的,譬如,河州有个叫摩尼沟曲荒远村落,你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它竟然培育并输送了近代以来统治西北的一大串政治首脑,尤其是主宰青、宁的所谓“西北五马”,除马鸿适系河州另一村庄人,其余的皆出其里,而耀武扬威了几十年的“马步芳军事集一团一”.最早也从这里起家。不过,这一切都与一个名叫马占鳌的人联系在一起。此人名声并不特别彰显,但所起作用极大,他实在是西北的一个幽灵,少数几个改变过西北史的人之一。由于张承志的《心灵史》,人们爱谈哲台忍耶,其实更应注意的也许是马占鳌。如果说,哲合忍耶的领袖马明心作为一种精神象征是伟大的、不可企及的,那么,叛变者马占鳌作为一种精神象征则是无节操的、投机的、阴郁的。然而,可怕的是,历史在很长的时期里,竟然选择了、肯定了、袒护了马占鳖式

  的自全之策。这就不能不令人深长思之。

  马占鳌原是河州摩尼沟的一位回民领袖,又是一位道行颇高的阿旬,主要活动在清朝同治年间。由于他抑富济贫,敢作敢为,曾在民众中享有很高威信。面对左宗棠的血腥镇压,他曾高张义旗,在新路坡一役中,巧施“黑虎掏心”战法,打得左宗棠部损兵折将,鬼哭狼嚎,溃不成军。他的军事奇才,使左宗棠惊骇万分。就在他的反清事业如日中天,人望几达顶峰之际,他突然提出降清的叛变主张,不免惊呆了他的战友。他先是派遣本族的十公子到左营投诚,继而他自己披戴枷锁亲到左营请罪,并为清廷的征剿和屠一杀出谋划策,于是深得左氏的器重与赏识,那丑态很像洪承畴、钱谦益之流。但历史好像并没有惩罚这个叛徒,反而由此奠定了他的家族基业,开创了一个马氏家族统治甘、青、宁的漫长时代。有篇文章说得好,“惟河州的马占鳌不但无灾无害地善终,而且由于他的青云直上,形成了此后七八十年军阀割据的局面,这种离奇的情况,一方面表现出马占鳌投机取巧、工于心计,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清朝以回制回政策的毒辣。”我感到,马占鳌其人虽已埋没无闻,但他那保守与狡黠、愚昧与精明相结合的消极的智慧,他的家族门阀利益至上的顽固意识,作为一种具体化的地域文化精神,是否并未完全散尽,至今还想在暗中挽代历史的脚步呢?

  过去常说陕甘不分家,又说青甘不分家,它们其实代表着两种不同的传统。陕甘传统中含有较多开放的、向内地文明靠拢的因素,但它却柔一弱、苍白,青甘传统带有更为封闭、蒙昧、保守的游牧文化色彩,但它犷悍、蛮勇,更富于生命强力。青甘传统的实质是封建化、家族化、门阀化,当年马步芳、马鸿逵们的用人,就曾有 “甘、马、回、河”之说,必须是同教门、同地域、同家族之三同者,方可信用。还有个金树仁,三十年代初期的新疆统治者,居然也是河州人。在此人治下,全疆一度是甘人的天下,当时谚云:“早晨学会了河州话,晚上便把钢刀挎”,意谓只要认了老乡,马上就有官做,其狭隘保守的程度可见。近代以来到建园之前,兰州似经历了从陕甘传统向青甘传统的倒退,直到解放后,这一倒退的态势才被遏制了。但这种封闭性,作为一种惰性的地域文化心态,一旦成形,要改造就恐非一夕之功。

  十五公里提心吊胆的险路总算跑完,这辆无畏的汽车也终于在山顶的平坝上歇了脚,车里的几个人全都汗津津的,气咻咻的,好似狂奔的不是车而是人,大家相视而笑,笑意个藏着历险后的庆幸和宽慰。“看哪”,谁向山下遥指,紧张立刻转化为兴奋,发出一片惊呼。就在我们眼底,呈现出一片狭长的、璀璨的、深邃的灯光之海,宛若颠倒了的银河。灯光有白的、黄的、蓝的、橙的、红的,各个闪动着慧眼,于是,它们涌动着、呼吸着,如同有生命的潮汐。兰州并未睡着,愈是暗夜,它愈是光彩射目。黄河呢,这白昼奔腾不息的长龙莫非躲起来了?不,在两岸长串灯光的夹峙下,明显地有一条“黑河”,那就是她。我推想,在她的深渊,一定奔涌着黑色的、凶险的波涛吧。这时我才留意到,天上的星宿离我们极近,大有“扪参历并仰胁息”之感,再转身向南望去,好不吓人,但见夜暗里蹲伏着无数弓起脊梁的巨兽。同行的甘肃作家王家达告诉我,那是比皋兰山更高的马含山峰群,要在黄昏时辰看,别是一种阔大气象。  夜深沉,寒气袭人,我却伫足山顶不愿离去。我在想,对兰州来说,皋兰山无疑是它的见证。四十六年前,马家军企图凭借天险负隅顽抗,终究不敌,兰州遂告解放。现在,古龙要彻底翻身了,古城要跨进现代化的门槛了,人们干脆在皋兰山顶建起公园,这大有挑战性和想象力了,一条龙紧锁兰州的历史结束了,人们已掐住了龙头,真正的驯化自然的时代开始了。我猛然觉得,此刻我登上的何止是山的峰顶,实乃一种精神境界的峰峦。回头一瞥,心头—惊,更高的马含山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兰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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