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兰夜语散文(2)

时间:2021-08-31

  所以,兰州是封闭的、沉滞的,但又是雄浑的、放肆的。不信,你往黄河老铁桥上一站,南望皋兰山,北望白塔山,下望黄河那并不张扬却又深不可测的浑浊漩流,会感到—种山与河暗中较劲的张力,或蒙克绘画中才有的紧张感,据说现在的黄河冬天也不结冰了,于是不存在解冻问题,但在我小时候,看春天的“开河”,那刺激不亚于惊雷奔电,若是一个人独立河边,或会被它骇人的气势吓得

  战栗。看啊,一块块硕一大的排冰,像一个个满怀仇怨、冲锋陷阵的生灵,互相追逐着、撞击着,那高扬着手臂的冰块杀过来了,那低头冲一刺的冰块迎上去了,时而惊天动地处轰鸣,时而粉身碎骨地呻一吟,有的冰块狂一暴得简直要扑到岸边来捉你,于是冰水都溅湿了你的棉鞋。四野岑寂,整条大河犹如低吼着的、厮杀不断、一尸一横遍野的战场。夜幕降临,就益发骇人心目。这不由让人想起《吊古战场文》里河水萦带,群山纠纷,声析江河,势崩雷电一类的句子,遥想发生在著名的兰州河谷里的无数部落之间、宗教之间、民族之间、政治集一团一之间、阶级之间的征战和杀伐……

  翌日,天一放亮,我便急于寻觅登皋兰山的途径,想弄明白夜气中仙山琼阁的来由。我虽在兰州长大,却从未登上过皋兰山,在过去,那几近妄想,这回该偿还宿愿了。此时,王作人先生来了。王是我当年在兰州大学的同窗密友,现为该校教授,新闻系主任,他约我同去拜访另一同学杨临春女士。杨的寓所恰在皋兰山脚下,窗明几净,我们就坐看通往山顶的缆车缓缓上下,以及游客们的嬉笑

  状。杨说,干万不要白天坐缆车游山,那太没想象力了,一定要夜里上去,你才能看到一个真正的神秘的兰州。

  饭后,三个老同学散步在通往五泉山(皋兰山脚下的一处名胜)的路上,互相打量一番,感慨油然而生。作人是当年班上的英俊小生兼饱学之士,如今业已头顶微谢,一脸沧桑,他那曾经俊一逸的脸庞,平添了不少岁月的沟壑。临春是著名的“校花”。当年我在班上年龄最小,虽不明内情,倒也听说,她的追求者就有十八罗汉之多。那可能是夸张,肯定有冤枉,比如仅写了一张小纸条者之类。现今的她,已是五十出头的人,正遇上私人生活的坎坎坷坷,脸色就颇显憔悴,明亮的眸子流露着呆滞,只有秋风中依然苗条的背影,还能想见昔日的丰韵。按老话说,她的出身不好,解放后家境败落,举家作为移民被遣到河西走廊某县,上高中时,寒暑假没钱回家,她就住在学校里,三九天还穿着一双球鞋。她后来的境况时好时坏,似乎一直摆不脱出身的阴影。她是在外面闯荡多年后回到兰州的,我们开玩笑地说,这叫归正果。看着她的背影,心头忽然升起一种苍凉感:我们这代人的青春真假小乌一样不回来了么?

  他俩都说我不见老,我惟有苦笑,我说,这可能因为咱们西北人皮肤“厚黑”,少不显少,老不显老吧。临春忽然向我提了个严肃问题,她说,当年咱们班分配到北京的十几个人,为什么除了一二个,不出几年全都纷纷回来了,有的是老婆拖后腿,有的是生活不习惯,一个个直到回到老家的热炕上方觉安妥,你说,这仅仅是甘肃人家乡观念太重、畏惧交往,习性保守的缘故吗?我想了想说,这问题太复杂了,几句话何能说清,直到今天,在北京的甘肃人仍颇为寥落,牛肉拉面的打遍全国并不证明实质上有多大改变,比如,中直系统的全国作协会员近千人,而多年来其中的'甘肃人竞只我一个,陕西人则多得多,你说怪不怪?也许,这些都与眼前的这座大山有关系吧。

  我小时候就觉得,兰州这座城市有种诡异而神秘的气息,当地俗谚云,“兰州地方邪,说龟就是鳖。”比如,过日子禁忌特别多,一言一动,甚至吃什么不吃什么,都能引起大人们的一番指责或恫吓,而大人们自己,也似乎个个寡言罕语,说出话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叫你摸不着头脑。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出于害伯,因为在他们的经验里,希望的事总是落空,担忧的事总要发生。后来渐渐明白,兰州地面,哪方人氏都有,汉藏蒙回无不一靡一集,而且教派繁多,关系复杂。从老人嘴里,偶然能听到血脖子教与关里爷、苏四十三血战华林坪,马五哥与承豆妹、新兴教、随教汉人、西路军、民国十六年大地震、民国十八年大旱、血洗邱宅一类的传说,无不染着血腥气,而这些传说反过来就更增加了这座城市的神秘。范长江在《中国的西北角》中有一段话说:“汉代以后,汉族对于西北各民族之征伐或抗拒,多以兰州为极西之支撑点,即到现在,兰州仍然成为汉族在西北与回蒙藏各族交往之中心,自政治方面言之,中国现在政治力量西部之极限,仍以兰州为止。北过黄河,西过洮河以后,军政权力,尽在回族手中。”范公这番话虽说在一九三六年,对揭开兰州历史上的文化密码,却具有高度价值。

  但兰州人也并不缺乏幽默感,有一首年代久远的谣曲,俏皮而无奈地表达了劳动者对苦难的反讽,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最绝妙的中国式的黑色幽默,倘用沙哑的嗓子哼唱起来,定叫人鼻酸而笑:

  走了个阿干县哪,买了个破沙锅,

  试着去吃饭哪,倒把那嘴划破,

  哎世上的穷人多呀,哪一个就像我。

  买了个破皮袄啊,虱子虮子多,

  穿在了我身上啊,雀儿它来作窝,

  哎世上的穷人多呀,哪一个就像我。

  娶了个大老婆啊,脸上的窝窝多,

  买了一升面啊,倒搽去了一半多,

  哎世上的穷人多呀,哪一个就像我。

  盖了个破房房呵,窟窿眼眼多,

  鸽子来踩蛋啊,倒把那梁踏折(读舍)

  哎世上的穷人多呀,哪一个就像我……

  我觉得,兰州城的性格,就像它那典型的大一陆性气候—样,晨与昏,夜与昼,骄陽与大雪,旋风与暴雨,反差十分强烈;又像皋兰山与黄河的对峙一样,干旱与滋润,安静与狂躁,父亲与母亲,对比极其分刚。这里既有最坚韧、最具叛逆性、最撼大动地的精神,也有最保守、最愚昧、最狡诈、最麻木、最凶残的表现。马化龙、马明心、苏四十三们的伟大的殉道精神,已在张承志沉郁苍凉的笔下复一活,虽然我早在几十午前就听过这些回族英雄的传说,却无力写出。作为西北人,我感谢张承志和他的《心灵史》。但我认为,哲合忍耶诚然是一种宗教精神,但它的根须却是深扎在西北的大漠中的,这里的人民不论传教与否,都曾表现出同样万死不辞的血性,这就不单单是哲合忍耶所能囊括的丁:广为流传的长诗马五哥与尕豆妹,是民间艺人根据真一人真事编唱的,老兰州人都会哼几句“马五阿哥的好心肠呀,羊肚子手巾包冰糖”之类。这故事叙述一对受封建宗法和门阀观念压制的男一女青年,婚姻不幸,就不顾一切地“通|奸”,向着阴沉而凶残的宗教势力挑战,遂招致了杀身之祸,终以“血脖子精神”喋血刑场。使我奇异的是,这故事中“性”的描写极为大胆野气,其反叛性的异乎寻常的决绝,中原文化恐不可能有此胆魄。但我又觉得,它的反叛精神是非理性的,自在的,原始的,带有一种可悲的封闭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