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乡散文(2)

时间:2021-08-31

  他告诉我,乡村中学被撤,已有十年。十年了,他就在这,守着这片园林,守着几栋房子。他说,这儿好呢,高,看得远。他每天都要站在山冈上,凝神眺望。往左边看,前面两里地,就是老家的村庄,早上起来,能看到村庄里升起的炊烟,能听到村里传来的狗吠,温暖着呢。往前边看,能看到河,冬天时,能看到河上升腾而起的雾气。往右边看,就能看到一所片区小学。他说,他当年当老师,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就是在那所学校教了我,屈指一算,四十年啦。他说,他不愿意离开这,这儿多好,茶园、果园,菜园,还有那日渐倾圮的教学楼,每个角落,他每天都要逡巡一遍。空闲的时间,就到村子里去,和乡亲们聊天,化解乡亲们遇到的烦心事,再有就是和他们喝酒。“我就是这儿的校长,我也只当这里的校长了。”邓老师说。

  邓老师说几句,就要殷勤劝酒,和我干上一杯。我静静地倾听着他的诉说,感受着他对这所已被废弃的乡村中学的感情,对乡亲们的感情。我知道,当年的那个乡村才子,现在仍然是乡亲们仰仗的主心骨。建房、娶亲的对联要他撰,在外面碰上的麻烦的事儿要他办,乡亲之间的小龃龉,也要他来化解。在故乡的威望,他已经不仅仅只是校长了。他住在这远离村庄的山冈上,可是故乡,已经溶化到了他的整个血液里。现在,他已经六十岁,办了退休手续,可我知道,从他孤家寡人,独守在这山冈上当这个光杆司令开始,他的岁月,就永远属于生他养他的家乡了。

  邓老师家的酒,很醇,邓老师的心,很醇。我们师徒俩喝着喝着,不知不觉,两个人就一起醉倒在故乡这片宁静的山冈上。

  回到家乡的消息,总是像风一样,吹到每一个角落。叔叔伯伯,堂兄堂弟,还有一群流着鼻涕的侄儿侄女们,从我刚一迈进父母的家门,就一个个接踵而至。嘘寒问暖之间,什么时节到谁家去做客吃饭,在争争吵吵中,就定了。定得早的,自然高兴,定得晚了,少不了嘟嘟囔囔。好像我到他们各家去吃饭,是他们莫大的荣耀。到了吃饭时节,各家的主人,早早地就将我接到他家了。菜是农家最好的菜,酒是农家最好的酒。整个席间,主人一直不停地劝着喝酒,劝着吃菜,酒大碗地筛,肉大块地夹,一边还要谦虚,说,乡下不比城里,菜不好,酒不好,将就着吃点。这家的酒还没喝完呢,该轮到的下一家的主人,已经站在桌边了,陪着我喝下两杯后,就迫不及待地将我接到了他家。又是喝酒,又是吃菜。

  我没有多少酒量。可我怎能拂了他们的情意呢?少小离家,回乡的日子并不多。在离家的日子里,被这样那样的俗事缠绕,故乡的记忆,仿佛渐行渐远。可是,只要一回家乡,所有的乡情,都被亲人们唤醒。叔叔伯伯们,兄弟姐妹们,已经在弥久的岁月里饱经风霜,可在他们眼里,我,还是当年少小离家的我。叔叔伯伯们呼唤着我的乳名,兄弟姐妹们亲热地叫着哥哥弟弟,那些半大的侄儿侄女们,初见不识,而熟悉了之后,便一个个围着我,“伯伯”、“叔叔”地喊得我心花怒放。在这样的氛围中,无论他们是富贵还是困顿,每家的菜,我得吃,每家的酒,我得喝,每个亲人的情意,我得领啊。还有一群从小一起玩耍、一起发蒙读书的同学,他们知道我回老家了,开着车子,就把我劫到了他们家里,或者城里的酒楼里。把能叫到的同学,都叫了来。自然,也得喝酒。一个个直呼其名,嚷嚷着轮番敬酒,直至醉卧不起。

  于是,从回家的那一天开始,我就醉倒在家乡浓浓的情意里,几乎不忍归去。

  三

  父母大人一辈子最大的嗜好,就是每顿饭前,喝一杯米酒。

  酒是自家酿的。老两口酿酒,都是好手。高梁呀,玉米呀,红薯呀,还有那些陈年糙米,这些很多农家只能用作猪饲料很少食用的粮食,经过父亲的双手一调,就酿成香醇的美酒。母亲酿的糯米甜酒,更是一绝。一罈子酿好的甜酒放在家里,不用揭开罈盖,满屋子都是甜酒的香味,热一碗这样的甜酒喝了,能甜到心里去。

  父亲在乡下,算是有身份的人。他读过两年私塾,写得一笔漂亮的毛笔字。故乡很多人家的堂前,都有他的手迹。母亲心灵手巧,布鞋纳得好,小吃做得好,还是乡下的接生婆,经她接生的孩子,都叫她大娘。但老两口都是地道的农民,农活做得更加出色。地里的收成,比哪家都好,家里养的鸡呀,鸭呀,猪呀,比哪家都肥。八十年代,在将我和妹妹先后送进城里之后,老两口依然守在家里,专心致志地干着他们的农活,每天从天亮忙到天黑,不是忙地里,就是忙家里,不知疲倦。照两位老人的话说,哪天不干活,全身都痛。

  而两位老人用来解乏的食物,就是家酿的米酒。

  在劳作之余,每隔一两个月,父亲都会浸上三二十斤五谷杂粮,然后用大甑子将浸泡好的粮食蒸好,拌上酒曲发酵。完全发酵好之后,就烧起柴火蒸馏烤酒。先将发酵好的酒娘倒入一口大锅,架上大酒甑,将酒甑的底部完全密封好,再在酒甑上架一口大铁锅,倒入一大锅的凉水,用酒槽将酒甑的上部和接酒的大罈子连接起来。各项准备工作做好后,就在灶下将柴火烧起来。柴火缓缓地烧着,映着父亲的脸膛,待盛着凉水的大锅开始冒热气了,旁边的酒罈子里,就响起了叮叮当当流水一样的米酒流淌的声音。父亲一边续着火,一边倾耳聆听着这美酒流淌的声音,脸上漾着自得的笑容。等大锅里的水开始发烫,父亲便将火熄了,迅速地将热了的水倒掉,换了凉水后,接着再燃起柴火。如是者三。待流入罈中的酒不再如泉水一般流淌,变得断断续续的时候,一缸新的米酒,就算做好了。每天劳作归来,父亲都会极小心地将密封的酒罈揭开,将一个用竹筒做成的酒舀子探进去,将酒舀出来盛在一个小锡壶里,在煤火上热了,自己倒一杯,给母亲也倒一杯,然后对母亲说,来,吃酒。两个人就端了杯,默默地将酒慢慢地喝了。就那么一杯,不再续酒,也不需要有特别的下酒菜。喝了之后,吃饭,接着又是干着无休无止的农活。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父母就这样喝着酒。七十年代没多少粮食,就酿红薯酒,采摘山上的糖葫芦酿酒。后来,就酿五谷杂粮酒,也酿些纯大米酒。进城后每次回家看望二老,吃饭的时候,他们总要在我面前摆上一个塑料杯,倒上半杯酒,说,你也喝点。也不劝,自顾自饮。除了米酒,还有醇得发腻的糯米甜酒,黄澄澄地热好了,给我老婆孩子倒上,让他们喝得满嘴留香。也许是每餐喝点酒的缘故罢,父母大人的身体一直很棒,直到现在,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从没得过什么大病。前些年每次回家,他们在喝酒之间,都会自豪地对我说,今年又打了多少粮食,养了多少头猪,喂了多少鸡鸭,又到集市上卖了多少钱的蔬菜。我对他们说,你们别这么累,我和妹妹,养得起你们。母亲大人听了,瞪着眼睛对我们说,我要你们负担做么子?我们做得动,就做,做不动了,自然要你们负担的。父亲听了,也只笑一笑,依旧兢兢业业地干着他们家里家外的活。我们临离开时,将大米呀、花生呀、熏好的腊肉呀、鸡呀、鸭呀、剁辣椒呀、猪血丸子呀、各种蔬菜呀,一袋袋地往我们的行李里装,直到我们全部收拾到行李中,再将一桶亲手酿的纯正的大米酒递给我,他们才心满意足地搓着手,目送着我们离开。  这些年,父母年纪渐渐大了。我曾想把他们接到城里来生活。可是,父母大人在我家住了没几天,就直嚷嚷说,住在城里憋死了,没有乡村自在,要回去。我拗不过他们,只好又送他们回乡,嘱咐他们,不要再干重农活了,也不要再喂起很多头猪了,就种点蔬菜,有什么事,马上告诉我。他们答应了我。

  可是,他们不种庄稼了,却操起了酿酒的营生来。

  每天早上,他们就将发酵好的酒娘倒进锅里,架起酒甑,烤酒,一天一缸。纯正的大米酒,出酒量控制得紧,十五斤大米的酒娘,就烤二十五斤左右的酒,保证酒的浓度。烤好了,每逢赶集,就笑呵呵地拿到集市上去出售,一斤大米换一斤。因为酒的质量有保证,慢慢地出了名,很多乡亲前来预订,一缸一缸地订。平日里还好,到了年关的时候,做不赢,有时候一天要烤十来缸。都是乡亲,不好回绝,只好累自己。结果弄得家里到处摆满了正在发酵盛酒娘的罈罈罐罐,因为烧柴火,父母的眼睛都熏得发红,整天眼泪直掉。烤剩的酒糟,摆在偏屋里,一股乱糟糟的味道满屋子乱撞。

  其实屈指算来,他们酿酒的营生,只赔不赚。一缸酒,才赚十斤大米,按现在的米价,也才二十来块钱,他们付出的成本,还有更多的辛苦,比这要大得多。可他们不这么算。母亲说,一天一缸酒,赚十斤米,够了,柴火是自己上山捡回来的,不算钱,工具是现成的,不算钱。剩下的酒糟,用来喂猪,一年可出栏四头大肥猪,二千元一头,就是八千,这个就是净赚的了。还有我和你父亲每天喝的酒,也在这里面。在农村里过日子,到哪里赚这么多钱去?父亲也说,本来每缸酒还可以多出三五斤酒的,但味道就淡了。乡里乡亲的,不在乎这几个钱,在乎的是情意。他们说我一个好,我在这村子里,就有了体面。这体面,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我的年近八旬的父母大人,现在依然在生于斯、长于斯、也老于斯的故乡,做着酿酒的营生。两老口整天快乐地忙着,爽快地应承着乡亲们酿酒的嘱托。只是到了吃饭的时候,父亲大人摆上两个杯子,将酒斟满,对母亲说:“来,吃酒。”老两口子慢慢地把面前的酒抿下去,然后满意地咂咂嘴,仿佛他们在乡下的生活,就像这浓浓的米酒,绵远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