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声音
从我记事起,我的伯父就是个哑巴,他从来没有说过“话”,总是对我咿咿呀呀说着什么,似乎是很努力才发出来的声音。
我出生在大山里,家乡四周都是连绵不断的山峰。小时候我特别调皮,根本就不像个女孩子,基本上每天都要被老妈揍上几回,可我左耳进右耳出,继续我行我素。
记得有一次,我跟村里的小伙伴跑进山里头玩儿,玩得太高兴忘记了回家吃饭。爸爸妈妈找个遍也没发现我的踪影,吓了一大跳。他们还被爷爷奶奶训斥了,说是找不到我就不让吃饭。大伯虽然是哑巴,后来听说他看见我丢了也很着急,便一同跑进山里找我。大家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不禁有些害怕。——要知道,我们老家山里有狼,有蛇,还有野猪。要是遇到这些动物,那就惨了。
渐渐地,天暗了下来,已到了傍晚时刻,终于让大伯找到了我。一看,我身上的衣服没一块是干净的、完整的。大伯看见了,抱着我就跑下了山。回到家,我有些害怕地躲在大伯身后。妈妈手里拿着竹棍,眼里都在冒火,见我回来,冲上来就把我夺过去要打。大伯见状赶紧将我抢了回去护在他身后。他虽然不会讲话,可是嗯嗯啊啊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在替我求情。妈妈不听,仍旧举着棍子要打我。谁知大伯竟嗷嗷地叫了起来,声音比我妈的都大;他的脸也胀得通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声音给憋出来的。总之是把我妈给吓了一跳,最后只好住手,拉着我去洗澡了;而大伯哩,笑了。
慢慢地我长大了,也来到了厦门,离开了大伯,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大伯那咿咿呀呀的声音了。前不久,大伯因为中风走了,而他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却留在了我心上。——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声音。
夜已沉睡,风在呼啸。沙沙沙,沙沙沙,乐音奏起。怀着一颗好奇的心,去寻那记忆深处的声音。
家乡门前那粗大的梧桐树,盘曲的树根上又添了一条裂痕。随着新陈代谢,几片略微淡黄的寒叶紧紧依傍着根,借着微薄之力,吮吸多一些的营养。树下,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他满脸皱纹纵横交错,却又有丝微笑意。他依靠着大树,静静的望着儿时的我尽情的玩耍。“慢点儿,别摔着咯,小心点儿!”他反复唠叨着同一句话,不是招着那沧桑的大手。爷爷的唠叨声便在内心深处扎下了根。
天蒙蒙亮,泛着鱼白肚的天空添上一缕红色的霞光。半梦半醒下,耳边传来一些琐碎的声音:“这孩子,又蹬被子了,受凉了咋办倒是?”他轻轻掩好被诅咒,抚了抚棉被,掩上门,便出门干活了。我是被爷爷叫醒的,一脸呆滞,揉揉那睡眼朦胧的双眼走进了厨房。“爷爷刚才拿了两个大玉米,可大可甜了!”他不时冲我笑。转身将外套披在了我身上。“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又蹬被子,又不穿衣服,怎叫我们省心呀……”这一阵阵的唠叨声便根本就停不下来了,我一声哀叹,匆匆忙忙应付了下,伸手拿起一块面包和玉米,便试图想要逃出去玩儿。“往哪跑?你这孩子最不让人省心了,没一点女孩子样儿,这前世啊肯定是个小子……”这便又像是撒乱的棉絮,风风火火地飘个不停,听着日复一日的无节奏的唠叨,耳朵里怕是也长茧了。
虽说爷爷的唠叨经常无味单调,但有时也充满着艺术之感,哼着小曲也不忘唠叨几下。
爷爷的黄梅戏便唱得一绝,咿咿呀呀的。见我又干“蠢事”,便会操着那小调唠叨起来:“孙女你——不乖呢——叫你爷爷我好生伤——心……”
望向窗外,回想起这种种画面,耳畔便又会想起爷爷那阵阵的唠叨声,会时不时傻笑。而如今,确实空虚的。爷爷离开了,他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他迈着匆匆地脚步离开了我,留下了一堆的叮咛。此刻,我内心的酸楚便涌上心头,缓缓地淹没我不舍的内心……
内心深处,有一种声音,它叫爱的唠叨与叮咛。
时光的河水向前流淌,老先生的声音像一朵朵浪花,拍打着时间的河岸,也回响在我的心海深处。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过一个说书馆,老先生便是那里独一无二的名嘴。记忆中,推开那扇黑油木门,里面已是座无虚席。一坐下,便听先生的粉丝们唠叨上次的内容,有一番猜测甚至有争论一番的。
帷幕拉开,台下顿时鸦雀无声。老先生探出头来环视全场,然后缓缓踱步到台前。只听惊堂木啪的一响,故事开讲啦。老先生穿着一件深蓝色马褂,头发花白,脸上的皱褶像是一条条排开,只见他手一伸,一挑眉,一挥袖,便将我带进了如梦如幻的世界:同唐僧西天取经,同岳飞挥兵北上,与孔明笑分三国,看包公巧破悬案,看黛玉葬花观国老先生的讲述绘声绘色,我们听得如痴如醉。忽听到惊堂木啪的一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如梦方醒的我们久久不愿回到现实,怔怔地看着老先生微笑得意地踱回后台,许久我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去。
我又回到了儿时来过的那家说书馆,推开那扇掉了漆的木门,里面已不是当年的盛况,十座九空,寂静萧条。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安静地等老先生出场。帷幕拉开,老先生探出头来环视四周,眼神隐约透出一丝失望,随即,他又面露一笑,踱步到台前,只是步子没有了当年的轻快,啪!惊堂木一响,老先生依旧手一伸,一挑眉,一挥袖,开始了上一回的讲述。舞台依旧演绎着昔日的精彩:大漠孤烟依旧飘直,长河落日依旧红圆,金戈铁马依旧壮烈,红楼一梦依旧凄凉啪!惊堂木又是一响,老先生缓慢踱向后台,踱步时竟然有些蹒跚,却仍然不忘给我们一个微笑。
啪!这一种声音叫敬业,这一种声音叫执着,这一种声音叫坚持。我把这种声音珍藏在记忆深处。
有一种声音在记忆深处涌出,唤醒了藏在心底的感情。
“太爷爷,我来啦!”年幼的我最爱去太爷爷家,黏着太爷爷玩儿,我最喜欢太爷爷在给了我糖果后轻轻抚着我的脑袋,然后亲昵地称呼我为“小淘气。”
太爷爷喜欢剪纸,在客厅沙发旁的柜子抽屉里,放着一大叠的剪纸作品,太爷爷每次都会送我一小叠,却被我回家玩儿坏了。
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也拿了剪刀和纸,学着太爷爷剪纸玩儿,那也是童年一大趣事。听着太爷爷嘴里念着:“小剪刀剪,咔嚓咔嚓…… 剪出一张大窗花……”
学着太爷爷剪纸,但总会失误,要不就是剪断了,要不就是剪错了。那时候我就很气恼,叫道:“不剪啦,不剪啦!”但太爷爷却很镇定地看着我,笑眯眯地好像在看一只不听说的淘气小猴。
太爷爷不教我的,只让我自己在一旁看着学,我委屈地又拿起纸和剪刀,看着太爷爷剪纸,念着那永不停息的一句话:“小剪刀剪,咔嚓咔嚓……剪出一张大窗花……”
六七岁那年,太爷爷逝世了,有一队人在吹着喇叭打着鼓,弄出了一串音乐,就是人去世后,弄的曲子。
我一直很不解,至今也如此,为什么人死后要弄这些音乐?在我心里,这远比不上太爷爷念的呀……于是我默默地站在一旁,在心里默念着:“小剪刀剪,咔嚓咔嚓……剪出一张大窗花……”
已过了好久,有一天,我补习班回来,从我身边走过了一对母女,那母亲逗着孩子,边拿着剪刀把玩,边嘴里念着:“小剪刀剪呀,咔嚓咔嚓……”
这熟悉的语句,使往昔的记忆潮水般涌出。刹那之间,我惊呆了,张大嘴巴,想叫住那对母女,却半天发不出声,当我回过神,他们却已走远……
轻轻走着,又在心底默念:“小剪刀剪,咔嚓咔嚓……剪出一张大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