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一声沉闷的铳响穿越岁月的尘埃,从故土的山野丛林里向我隐隐传来。狼或狐狸应声毙命于血肉模糊中的记忆,在我脑海里顿时特写出那双习惯于瞄准的眼神和那只抠动扳机的树根般的右手,机警而又娴熟。这就是你啊,爷爷!你扛着铳,身后跟着一只大黄狗,在夕阳的余辉里奋然前驱的形象,七年来时常这样袭击我的幻觉和梦境,让我深感悲痛和自豪。
七年前的一个阴雨夜,窗外朔风习习,你撒手人寰。听报丧人说,你是坐在床头上闭目养神时突然走的,安详、坦然,宛如高僧坐化,没有一丝的痛苦。我得此噩耗,回到老屋,已是入殓时刻,父亲在收捡你生前最爱的物什,准备放进棺材,让你带走,有各种酒器、手电筒、老花眼镜、数本线装的古书,还有就是这把土铳。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跟父亲要求留下这把土铳,留下做个永久的纪念,父亲理解了我的感情。葬礼结束后,我亲手把铳悬挂在你生前住的那个厢房的墙上,每次我回家面对它,往事就历历在目。
那年我8岁,你第一次带我出猎,是去打一头野猪。这头野猪经常在夜里下山,来到我家自留地里偷吃红薯,辛苦一季种的红薯几乎被它掏光了,你很是生气,说非干掉它不可。于是我们借着夜色埋伏在一丛芦苇的后面,静候野猪的大驾光临。两个时辰过去了,我们一无所获,但彼此一言不发伺机而动的那种情境,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回来的路上,你一边用麻布团擦拭着铳管,一边告诫我说,白守了一夜,还是值得的喔,打铳靠手艺吃饭,手艺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硬劲。我知道你所谓“硬劲”,是就意志而言。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真切领悟“意志”二字的朴素内涵。
铳自然是一种旧式火器,杀伤力并不大,但在少年的我看来,它是世界上最神圣、最厉害的武器。每当遇到凶敌,抑或在银幕上碰到行凶的日本鬼子或美国佬,我总是首先想到铳。这一方面是缘于我见识的寡陋,另一方面则缘于我对爷爷的崇拜。
爷爷非常爱这把铳,每次用完都要细心地擦拭。据爷爷说,这把铳是从一位老猎人手中买来的,后来又差点被人偷去,劫后追回,所以特别珍惜,从不借人。爷爷的眼法好,枪准,哪里有猎情,哪里就有他的身影,他总是处在最重要的关卡上,于是遭受野兽侵犯的可能就更大。多少次,他都利用自己的智慧和经验,英雄般地化险为夷,但有一次,出了差错。记得那年爷爷68岁,有只狼很是猖獗,咬死过唐家的猪,咬死过徐家的牛,有几次还跟踪过几个上学的娃,娃们吓得丢了魂。于是全村人围猎这只狼,你蹲在一个山口上,狼被赶得无路可走,飞速朝你奔来,你上膛举铳瞄准抠响扳机,一声巨响过后,狼呆了,瞬间朝你更凶猛地扑过来。近在咫尺地张牙舞爪啊!你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懵了,下意识地一闪,躲开了狼。虽然没被狼所伤,但回到家后,你像落了魄儿似的,脸色冷峻,机械地擦拭着这把铳,反复感叹自己老了,岁月不饶人。此后啊,油光锃亮的铳挂在墙上,成为一种装饰,一种只有爷爷才读得懂的生命的图腾。
今年春节,我回了一趟老家。老家砌了许多新房,装上了电,许多人家的屋顶上还拉起了天线,山更青了,水更秀了,乡亲们的脸色更滋润了,但给我印象最深刻不是这些,而是悬挂在我家厢房里的那把土铳。
棕褐色的弹囊早已蒙上尘垢,水牛角做的药葫芦无精打采地闷在蜘蛛网里,数茎枯苇已经塞死了吐火的铳口……,这一切的一切抑制着我动情的想象,我何以堪?爷爷,我用悲情做火药,用泪珠做子弹,用永远的记忆来抠响生锈的扳机,这把土铳还能在我心灵的山谷里吐出一声声巨响吗?我还能在巨响过后欣赏到你那灿烂的笑脸和英雄般的自豪吗?爷爷,您在那头,我在这头,渺渺两界啊!明天就是清明节,我无法亲临你的坟头培土烧纸,就让我守着残灯在公寓用亲情和语言来焚香点蜡,祭拜这把凝聚着你生命精髓的土铳吧!
“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