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街尾的那盏灯在微弱地亮着。
老陈推开了自家的院门,把自行车扛进了小巷里。大约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巷旁的路灯大都是坏的,只靠着巷尾那盏在支撑着。老陈早已对此见怪不怪,娴熟地蹬上了自行车,消失在破晓前的黑暗中……
老陈是个古玩爱好者,尤其偏爱些稀罕玩意儿,总是蹿遍大街小巷收集各式宝贝。老伴儿去世早,儿女也都已成家立业,老陈一人住在深巷里,只与这些“老家伙”为伴。
老陈从不觉得孤独,这些老古董们是他的灵魂知己,是他早出晚归辛苦淘来的,更是日日夜夜陪伴着他。一次,老陈得了个宝贝,带着小孩子吃到糖果般满足的笑脸骑车回了家,路过巷尾那盏灯时,老陈顿了顿,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盏古老的玻璃灯,举起来对着那盏灯看了看,自言自语般嘀咕道:“倒像是你亲生的呢。”说罢,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方才推门回了家。无数个这样的日夜,老陈的或喜或悲无人知晓,唯有巷尾的那盏灯不离不弃地一直守候着。
冬去春又来,老陈像往常一样,摸黑出了门。但不同寻常的是,不过多久,他又骑车回了小巷,车筐里装满了儿女们爱吃的,老陈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慈祥的笑容,笑容里满是为儿女们准备晚饭的期待和快乐。路过巷尾那盏灯时,这是老陈第一次完完整整地看到它。早已被风雨侵蚀生了锈的灯柱上,写满了沧桑和洗礼,犹如老陈的古董般陈旧,像是经历了风霜,又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咔嚓——”清脆的响声划破了天际,惊了屋檐上小憩的鸟儿,也惊了正在收拾碗筷的老陈,他慌忙从厨房跑了出来。院子的地上散落着一些碎片,它一眼就认出这是他最喜欢的那盏玻璃灯,碎片旁是惊慌失措的孙女,老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直到孙女的哭声从耳边传来。儿媳连忙抱起小女孩儿哄着,又向儿子递了眼色,儿子开口道:“爸,恬恬还小不懂事,您就别和她计较了。”他在心里明白父亲有多重视这些宝贝,更何况是最喜欢的这个。还不等老陈开口,儿媳又说道:“是啊,爸,不就是个灯嘛,都脏兮兮的了,改天我去买个新的赔给您。”
老陈张了张口,本想要安慰孙女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终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摆了摆手,转身朝屋里走去。巷尾灯照了进来,衬得老陈的背影似乎又苍老了些,消瘦不再挺拔,恍如隔世。儿子把玻璃灯的碎片清理进了垃圾桶。
没有人发觉的是,巷尾的那盏灯又暗了些,露出失去了点什么的悲苦神情。
寂静的夜,大地又遁入一片昏暗和平静之中。一块寻常的篮球场上,微风摇曳着洒在地上的树影,场地的中央,一盏灯默默地伫立着。
一个小男孩走进这黑夜的世界。他一手抱着篮球,深沉的夜晚响起了皮球的碰撞声。夜已深了,灯光依旧明亮。
与此同时,随着如约而至的拍球声,老人抬着倦怠的眼皮,将灯光调亮。
男孩正打得酣畅淋漓,他迈着矫健的步子,将球拍得“嘭嘭”作响。突然一个加速,犹如脱缰野马奔入旷野,冲向篮筐;又轻舒猿臂,将球勾回半空;他虚晃一枪,避过自己想象中的敌人,如行云流水一般投出篮球,篮球划过半空,进入篮筐。他不由得放声怒吼,好像终结了比赛。他毫无保留地展现着自己的技艺和激情,一盏灯伫立着,银白色灯光下的世界,热情激荡。
无数个夜,那盏沉默的灯,抚慰着年轻人的梦想。
轻风习习吹过,男孩感到了一点儿伤感——他要离开这里,为自己的未来打拼了。他有些不舍,这里是那样美好和温暖。那阵阵凉风,那闪烁的星光,那篮筐和手中的球,还有那盏灯——它始终无私地亮着,为他带来无尽的光。他又想起了那盏灯。
记得他从八岁起,就对篮球痴迷。从那时起,他就怀着篮球梦。于是,他每天傍晚都会来球场练球。还记得有一次,他正打得起劲儿,灯却突然熄灭了,他顿时感觉周围是无边的黑暗,无法抑制的恐惧让他更觉无助,他坐在地上无辜地哭开了。不过幸运的是,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安,把他送回家。从那以后,球场的灯都是彻夜不关的。
他睁开双眼,凝望着被灯光浸染的天空。
突然“砰”地一声,他的世界又变得没有光亮,他不由惊得说不出话。他以为自己陷入了对往昔的过分怀念而不能自拔,但清醒的头脑提醒他并非如此。于是,他想起了保安室里的老人,原来他才是那盏彻夜明亮、为他驱散黑暗的“灯”啊!
后来,男孩儿虽然没有实现他的梦,却永远记住了那盏灯。
老人的善举,正如那平淡的灯光一样,虽不能给他圆满的人生,却照亮了他眼里的一片天空。
人出生在大千世界中,恍如降临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世间万物纷乱且繁多,如一片迷雾,迷乱了人的眼,迷乱了人前行的脚步。唯有心头那一点莹莹灯火,是这世上唯一值得追寻的方向。
初见《牡丹亭》这书,缘起一曲皂罗袍,我仿佛第一次知道,文字,竟是有这样的魔力,鬼魅绮丽,恍若幻梦,第一次知道古人说“字字珠玑”的意思。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沦陷,心甘情愿地踏出追随的脚步,跌进汤显祖编织的那个华彩美梦里去。
好像,有一盏灯忽地一下在我心头灼烧起来了。
我在深夜独坐,一遍遍听着流水一样的词组里,静静唱着那些词句的时候,似乎能看见一个柔弱美丽的少女,隔了千载的光阴,在高门大院里寂寞地对我微笑。正如他所写下的句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但灯火是微弱的。
在初三的夜晚,深夜里,我无法入眠。我只能坐在床头,头痛欲裂,白天学习的紧张,无数的考试和卷子,在脑子里永无止歇地飞速轮转,如一只疯狂的齿轮,拉扯得我精疲力竭,我无法令它停下来,而疲累却如无际的海洋。那时候,我的耳边,听着那脉脉婉丽的唱词,眼里却看见晨光熹微,无可奈何,只能任由愤恨绝望的眼泪从脸上流下。
那盏灯暗淡了。
我无数次怀疑,它会熄灭,让我,在世间这迷乱的黑雾里,迷失方向,坠入深渊。我无数次,想要放弃。可是当我一次又一次听到那莺莺呖呖的唱,绵延婉转,看见明媚鲜妍的春色,看见长久的寂寞,一时的欢愉,病重的酸楚,亡魂的哀怨。我看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生死转寰。我想,生死,是巨大的考验,而初三仅仅是一年,短暂的一年。我想我的年华尚且长久,尚且自由。我尚且也有无数的未来,可以用来追随我的所爱。杜丽娘的境遇,有无数的枷锁禁锢阻拦着她,尚且能够得偿所愿。相比而言,我已经轻松太多。
灯火在我心底轻轻摇曳。
如今再听一曲,恍若新生。我想,汤显祖的确是为古往今来的失意者,编织了那座牡丹盛放的大花园,美好春色往返流连。那些精美词句如梦佳话,给人以信仰和寄托。
这是我的信仰,我的方向。这盏我孜孜追求指引方向的灯火,原本就是以我的躯体为灯油,灵魂为灯芯,我不能割舍对它的追寻喜爱,它也不会熄灭,只会指引护佑着我,直至生命尽头。
人最难忘的大概是悲剧。悲其破碎,悲其消逝,悲求而不得,悲得而复失。非己之过,为小悲。倘若因为自己的过失,便要更悲几分。倘若连“失”都要失得惊心动魄,那估计在心里也就永远留了一方天地,以供悲伤了。而那盏花灯,大概也就是如此。
那是某年的庙会。我从摊贩手中接过了一只花灯。也许因为年龄太小,所以对本来平常的事物也多了一份喜爱。铁架子撑出了六个弧形,正红色的灯身由暗纹纱铺成,上面撒着浅浅淡淡的金。黑色底座上有一个尖利的凸起,可以扎蜡烛。已近傍晚,天色昏暗。庙会的灯光陆陆续续亮起,像火焰一样照红了半边天,在灯光下我细细地描摹灯纱上的纹样。那光滑中略带粗砺的质感,仿佛如今还记得。
然而,世间好物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
你见过物品燃烧的样子吗?我见过无数次的秸秆燃烧,枝分叶碎,劈啪作响,可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织物的燃烧。轻薄亮丽的纱,在比它还亮的火光中映红。透过火焰,它仿佛一个痛苦的生灵,蜷紧身子,又像一只手臂,焦黑枯槁最终只剩一个乌黑的碳团。但是它逝去的过程并不丑陋,伸懒腰似地轻曼舒张,是飘荡的水袖,老树的虬干,坦荡又从容。
我凝视着它一步一步走向消亡。香消玉陨,支离破碎。几秒钟的差距,我竟再也辨认不出它的模样。一件物品的消亡,也不过是一瞬间一眨眼而已。而当它化为飞灰,还有谁会记得它?没有人。制作它的手艺人不会记得,卖它的摊贩不会记得,路过的行人不会注意到它,驻足观看的顾客,下一刻会被更好的东西所吸引。只有我,我记得它在我的手上被满天灯光照亮,我记得它光滑中带着粗砺的质感,我记得给它插上蜡烛时我心中的期待与喜悦,我记得目光里它化为了灰烬。
我的心里突然又出现了一种荒谬的落差感——我被一个玩物戏耍了。它终究要破损,被扔掉,被所有人遗忘。可是,他用它短暂的寿命,换来了我心中原本绝不会有的铭记。它普通无名,流水线里有万万千千的它,但是我始终会记住有那么一个“因我而死”的花灯,所以它就变得独一无二。我有名字,我有相比之下漫长的人生寿命,可是会有多少人记得我?
是我输了,还是它输了?这是一桩悲剧,还是一个喜剧?我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时至今日,我仍旧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