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暗投,流年偷渡。我之年岁,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兜兜转转若干年,青丝已然熬成白发,在惶惶然渡过那个粗糙饥饿的年代后,于尘埃落定之际,枕边躺着的,还是那本《红楼梦》。
少时读书,一位老先生问:可曾读过红楼否?我诚惶诚恐地答,读了。老先生颔首而笑,说,好!读过红楼的孩子,长大后自有其灵窍!
顿时诧异。
依稀记得民间有说法,少不读红楼,老不读三国。
老先生已年届八十,读私塾出身,颇写得一手了得文章。他的话,让我惶惑了好久。倒不敢断定自己是否灵窍先开,只是不解,老先生何以这般看重脂粉气极重的红楼。况以世人的眼光看来,堂堂一七尺男儿,不是更该去读什么《三国》、《水浒》的么?
久思不得解,书却还是一路看将下来。我是那个年代的好学生,听话,懂事,有的只是牛一般的倔强和遵从。初读红楼,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只是觉得书中花花绿绿你唱罢来我登场的煞是热闹好看,便把它当做是午后的消遣。依稀记得时值盛夏,为避蚊虫,我放下帐子,于帐内悬一煤油灯,就着昏黄黯淡的灯光一页一页细细翻读,一读就是一宿。
这无疑是那个精神物质生活极其匮乏的年代最奢侈的享受。也喜欢躲在冬夜暖暖的被窝里,听没有正式上过学的外婆,操着一口吴侬软语,从三生石畔通灵石头讲起,再到绛珠仙子还泪,一路娓娓道来,或神秘悱恻,或喜上眉梢,我小小的喜怒哀乐亦随之跌宕起伏,听罢后澎湃的心潮久不得息止。到了能通读红楼的光景,发现母亲爱背诵的《葬花词》竟与原文一字不差。而那些常来家里走动的被我唤作阿姨、姑姑的女子,随口说起一个宝哥哥林妹妹,亦像在闲话自己熟识的人。在那悠长悠长充满各种灾难的年代,外婆、母亲和我熟悉的那些女人们,都经受了难以述说的痛苦磨难,但在我的印象中,她们还总能保持一颗细腻单纯的心灵,一种清远宁静的人生姿态,这该是红楼的福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