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儿落了,又长出来。
我带着满身的尘土到家乡,一路上,两旁都是榆树。树上嫩绿的榆钱儿,像满树的铜钱,嫩绿中透着少许黄色,令人馋涎欲滴。一群小孩拿着竹秆打榆钱儿吃,欢乐的笑声回荡在林间。
回到家里,吃过饭,妈妈高兴地对我说:你四妗快要生了。
真的?我也很高兴。
你舅找人算过,说保准生个儿子。唉!现在只准生一胎,要真生个儿子就好了!
妈,生个女的怎么了,真是封建。我心里不服。
晚上,我到姥姥家。姥姥正笑眯眯地哼着小曲儿,在灯下缝着什么。
姥姥您在缝什么呀?
给你四舅的儿子缝小将军袄哩,好看不?
嗯,好看。不过现在还没生,您急什么呀?说不定还是一个小妹妹呢?我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傻丫头,不要胡说,不会的,找人算过。姥姥说道。
姥姥,您别听算命的得很说。
唉,讲大道理姥姥讲不过你。来坐下,姥姥给你煮鸡蛋。说着下了炕,颠着小脚进了厨房。
从姥姥家出来,已是满天星斗。我在清凉的风中立了许久,心里感到一种深深的凉意,一种说不清的感情涌上了心头,是愤怒,是同情,是难过,还是无可奈何……
第二天上午,我来到四妗家,轻轻地推开门,见四妗正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眼里一片茫然,眼角上留两颗泪珠。我的心被什么东西刺痛了。
默默地走到四妗身边,四妗勉强笑着说:是晓旭,来,快坐了。一丝愁云从四妗的眼里掠过。我知道她是担心生女孩,还担心丈夫的鲁莽,偏狭。
过了些日子,榆钱儿已经开始落了。这天上午,四舅满头大汗地跑来叫妈妈,说妗要生了。
午后,妈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脸色很不好看,耷拉着头,我忙扶她进了里屋。
妈妈叹息说:苦命啊!生了个女孩,唉!
我跑到四舅家,一进门,一种沉闷的空气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外婆,外公坐在炕沿上阴沉着脸,不停地抽烟。四舅铁青着脸坐在凳子上。里屋,姥姥抚着小军袄掉眼泪。四妗蜷缩在湿湿的被窝里抽泣着。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女儿。小妹妹哇哇地哭着。似乎在向这个陌生的世界抗议。
这时,四舅猛地站起来吼了声:扔了,冲进里屋,从四妗手里抢过孩子。
四妗叫了声:我的孩子……一下子瘫倒在炕上……
榆钱儿落了,又长出来了。
四妗又生了,这回却是个男孩。姥姥欢喜,外公高兴,四舅更是激动,只有四妗呆呆会躺在柔软干燥的被窝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什么。
四舅为了庆祝生了儿子,在院里摆了酒席大宴,请了亲朋好友。那天院子里鞭炮声,欢笑声,祝贺声,赞扬声搅成一片。四舅喝得脸红红的,乐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地傻笑。
只有四妗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榆树底下,望着那飘落的榆钱儿,眼里滚出两颗大大的泪珠。这榆钱带走了她的女儿。
她默默地拾起一串榆钱儿,泪珠一滴一滴地落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