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家
孙 犁
前几年,我曾诌过两句旧诗:“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最近几天,又接连做这样的梦。要回家,请假不准,总是难以成行。有时决心起程,单人独行,又总是在日已西斜时,迷失路途,忘记要经过的村庄的名字,无法打听。或者是遇见雨水,道路泥泞;而所穿鞋子又不利于行路,有时鞋太大,有时鞋太小,有时横穿着,有时横穿着,有时系以绳索。种种困扰,非弄到急醒了不可。(一)
她好,醒了也就不再着急,我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原来的床上,舒一口气,翻一个身。(二)
其实,“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已经回过两次老家,这些年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也不想再回去了。一是,家里已经没有亲人,回去连给我做饭的人也没有了。二是,村中和我认识的老年人,越来越少,中年以下,都不认识,见面只能寒暄几句没有什么意思。(三)
前两次回去:一次是陪伴一位正在相爱的女人,一次是在和这位女人不睦之后。第一次,我们在村庄的周围走了走,在田头路边坐了坐。蘑菇也采过,柴禾也拾也。第二次,我一个人,看见亲人丘陇,故园荒废,触景生情,心绪很坏,不久就回来了。(四)
现在,梦中思念故乡的情绪,又如此浓烈,究竟是什么道理呢?实在说不清楚。(五)
我是从十二岁离开故乡的。但有时出来,有时回去,老家还是我固定的窠巢,游子的归宿。中年以后,则在外之日多,居家之日少,且经战乱,行居无定。及至晚年,不管怎样说和如何想,回老家去住,是不可能的了。(六)
是的,从我这一辈起,我这一家人,就要流落异乡了。(七)
人对故乡,感情是难以割断的,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