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是个内向的人,腼腆的人,从品行上说,绝对是个正人君子,看看他讲课,就知道这是怎样一个忠厚人了。
他那时是矮矮胖胖的身体,方方正正的脸,配上一件青布大褂,一个平顶头,完全像个乡下土佬。讲的是扬州官话,听来不甚好懂,但从上讲台起,便总不断地讲到下课为止。好像他在未上讲台前,早已将一大堆话,背诵过多少次。又生怕把一分一秒的时间荒废,所以总是结结巴巴地讲。然而由于他的略微口吃,那些预备好了的话,便不免在喉咙里挤住。于是他更加着急,每每弄得满头大汗……一到学生发问,他就不免慌张起来,一面红脸,一面急巴巴地作答,直要到问题完全解决,才得平舒下来。
这是北大刚毕业,在杭州第一师范教书时的情形,他的学生魏金枝记下的。后来当了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情况是不是好了呢?没有好多少。下面是他的学生吴组缃的回忆:
我现在想到朱先生讲书,就看见他一手拿着讲稿,一手拿着块叠起的白手帕,一面讲,一面看讲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总是不很镇定,面上总是泛着红。他讲的大多援引别人的意见,或是详细地叙述一个新作家的思想与风格。他极少说他自己的意见;偶尔说及,也是嗫嗫嚅嚅的,显得要再三斟酌词句,唯恐说溜了一个字,但说不上几句,他就好像觉得自己已经越出了范围,极不妥当,赶快打住。于是连连用他那叠起的白手帕抹汗珠。
他的婚姻状况
朱自清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是1916年考入北大预科,当年寒假里回扬州老家结婚。妻子武钟谦,扬州名医武威三的女儿,朴实、文静,在前面引用过的那篇文章里,魏金枝说,"至于我们的朱师母呢,也正和朱先生是一对,朴素羞涩以外,也是沉默,幽静。除开招呼以外,不大和我们搭腔,我们谈着,她便坐在床上做活"。1929年11月,夫人在扬州家中病逝,32岁,遗3子3女。朱先生与夫人同岁,都是1889年出生。
第二次是1932年8月,与陈竹隐女士在上海结婚。陈是四川成都人,少先生7岁,毕业于北平艺术学院,为齐白石、溥西园的弟子,工书画,善度曲。婚后随夫北上,住在清华园里。抗战爆发后,朱自清独自赴长沙,又转赴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陈由北京赴昆明与丈夫团聚。抗战后期,带着孩子住在成都。
对武钟谦夫人,朱自清的心里,始终充溢着真挚的情爱,《给亡妇》可说是一曲爱的颂歌。现在要说的是这篇文章写作的时间。若是刚刚去世,痛不欲生,秉笔为文,自在情理之中。但愿是这样,然而不是这样。文末标明的1932年10月,是武去世3年之后,又是新婚3月之内。文中有"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之语,是不是也有一点"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的意思在里面呢?
单就这篇文章立论不免轻率,从此后朱自清的《日记》中寻按,就不能说无影无踪了。
1933年1月15日,也就是《给亡妇》一文写罢不久,朱自清"在平伯处打契约桥眚,并吃晚饭,归时竹似怒"。此后夫妇间小的龃龉,在日记中时有所见。有时纯属记事,却不能说没有怨怼之意,如"竹病中延一中医诊治,竹信中医甚笃,然中医诊金昂甚"(1935年1月14日)。又如"晚竹谓予近太懒,为之惕然" (1933年3月6日)。
有没有大的龃龉呢。
有一个时期,朱自清对他的夫人,似乎已不只是怨怼了。1934年1月2日记:
入城至吴宅,吃牛肉锅,极美。食毕跳舞,余兴致先不佳,后较好。舞得非常生,只一次合上拍子。竹跳甚多,其履不佳,一胫常外歪斜,又身子不直,显得臀部扭得厉害,然甚剌戟余也。
徐志摩一度对陆小曼失望后,曾在日记中写道:"爱的出发点不一定是身体,但爱到了身体就到了顶点。厌恶的出发点,也不一定是身体,但厌恶到了身体也就到了顶点。"可不可以把这句话转用在这儿呢。还是不要吧。那就都让一步吧,你也得承认,朱陈之间的关系,不像一些传记里说的那么好。
抗战后期在昆明,朱先生那么艰难地活着,冬天甚至披着赶车人穿的光皮板子(俗名一口钟)御寒,这在当时的大学教授里,是绝无仅有的。撙节下来的钱,乃至是借来的钱,按时寄往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