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短篇小说《嗅味族》

时间:2021-08-31

  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然后用嘲讽的腔调说:

  “好汉,过来!”

  我讨厌这种不尊重儿童的腔调,但还是用手指摸弄着圆滚滚的肚皮,一步挪半寸,两步挪一寸,三步一寸五,四步挪两寸,就这样一寸一寸地挪到了饭桌前,等待着爹的打击。爹暂时没有出手,也许是因为他处得位置打击我不太方便吧~~他坐在饭桌的正中,两边雁翅般展开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也许他还没有决定该不该给我一顿沉重打击,但作为我来说,根据以往的经验和眼前的形势,知道一顿臭揍迟早难免,便硬起头皮,做好了准备。对我这样的坏孩子来说,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用我娘的话来说就是,我这样的人是属破车子的,就得经常敲打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揍,闹起来没够。我爹呼噜了一口野菜汤,咕咚咽下去,问:-“说吧,好汉,到媳里去了?”

  我本来可以撒一个谎,譬如说我钻到草垛里不小心睡着了,甚至可以说我让带着狗熊和三条腿公鸡的杂耍班子用蒙汗药拍了去,幸亏我机智勇敢才逃脱了他们的魔掌——那一段时间里社会上正悄悄地流传着一个杂耍班子用蒙汗药拐儿童的就算是遥言吧,说杂耍班子的人只要用手把小孩子的后脑勺子拍一下,小孩子就会乖乖地跟着他们走。到了杂耍班子,他们就用锋利的小刀子在孩子身上划出无数的血口子,然后马上杀一条狗,把狗皮剥下来,趁热貼到孩子身上,从此那张狗皮就长到孩子的身上,一辈子也脱不下来了。为了防止小孩子泄密,在往他们身上植狗皮之前,先把舌头割掉,让你有口也难言。说有一个小孩子就是这样被杂耍班子拍了去使了酷刑后变成了—个狗人,有一天杂耍班子到孩子舅舅所在的村子去演出,杂耍班子的班主一边敲着破锣一边指着小孩子说:各位乡亲们,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吧,这个孩子的爹跟一头母狗交配,生出了这个小狗人,乡亲们,可怜可怜这个狗孩子吧……人们一圈一圈地围上去,看那可怜的狗孩子。那孩子从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舅舅,看到了舅舅从某种意义上说比看见了爹爹还要亲,于是那孩子的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了。小孩的舅舅心中好生纳闷,心里想这个披着狗皮的小孩子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又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他马上就联想到几年前姐姐家丢了的男孩,仔细一看那双眼睛,知道就是自己的外甥。他是个胸有城府的人,当下也没声张,等到杂耍班子休息时,装做闲人凑上去,提着那孩子的乳名低声问:你是小什么吗?那狗孩子点点头。舅舅马上就跑到县政府把杂耍班子给告了,破案之后,杂耍班子里那些坏人全部给枪毙了,那个小孩给送到县医院里做了剥皮手术,好不容易恢复了人的面貌,但话是不会说了。——这个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村子里的兽医王大爷亲眼看到过那个狗孩子表演节目。我们追着王大爷让他讲讲那个狗孩子的故事,但王大爷总是心烦意乱地轰我们:滚开,你们这些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