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夜观天象,发现有霸星初生,乃主后宫将有孕者,当生横扫六国,称霸天下之人。”
楚威王站在高台上,凝视台下:“唐昧,此言当真?”
公元前333年,即战国时楚威王七年,楚威王先是打败越王无疆,尽取吴越之地,因觉得南京有“王气”,于是在长江边在石头山上埋金,建立金陵邑。刚取吴越,楚威王又于同年大军伐齐,与齐将申缚战於泗水,进围徐州,大败申缚,占据大片齐地。
楚威王刚刚得胜归来,就有专掌星象的太常唐昧前来回报,说星象有异,并说出了上面一番话。春秋战国时期,各国都有星象大家,专卜天象之异学。当时“鲁有梓慎,晋有卜偃,郑有裨湛,宋有了韦,齐有甘德,楚有唐昧,赵有尹皋,魏有石申夫皆掌著天文,各论图经。”(引号内文来自《晋书•天文志上》)
楚有唐昧,与中国最早的天文学书《甘石星经》的作者甘德石申等齐名,乃是当时的星象大家,此时他听得台上楚威王发话,连忙叩首道:“臣依天时而测,据星象以报,不敢欺君。”
自春秋战国以来,各国国君,最大的梦想无不是称霸诸候,号令天下。“称王则不喜,称霸则听从”,王道陨落,霸道兴盛。
四十多岁的楚威王正当盛年,他双目炯炯,两撇胡子微微上翘显得尤为精神,站在凤旗下峨冠长剑,更彰威仪。他文武双全,英勇善战,善用谋臣名将,自继位以来,亲自率兵南征北伐,扩张着大楚的疆域,宣扬着大楚的国威,震摄着中原诸国,到此时各国之中,楚国疆域已经是最大的一国。更兼此时楚威王又连战告捷,吞国灭城。如依此势而推之,再过十几年,楚国称霸列国,也是一个可预期的前景。
而此时此刻,唐味这一番星象推测,霸星将出在楚国的预言更象是验证了楚国将要称霸的前景。不但楚威王听了满心大喜,连满朝文武也都拜倒在地,齐声称贺。
楚威王当即下令,遍查六宫,何人有孕。却正在此时,后宫得宠的庶夫人戴已便来告知,她的滕侍向氏有孕。楚威王大喜,立刻下旨,将向氏迁入椒室,派女医日夜跟从,以保胎息。
此言一出,后宫皆惊。
椒室是一个特殊的宫室,因其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故名。椒室不是普通人可以住进去的,楚威王的后宫虽然多,但是却只有王后当年怀上太子熊槐时,方才入驻过椒室。其他后宫妃妾,便是家世再大再得宠,也从没有人能够住进这椒室中养胎。
“难道——王想改立太子吗?”后宫深处,楚威后脸色铁青,问站在身前的寺人析。
寺人析知道楚威后盛怒之时,哪怕答话,只鞠身唯唯而已。
倒是一边的太子熊槐忍不住开口了:“母后何忧之有,儿已立为太子多年,且行过冠礼。父王出征,多交托国政与儿,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儿,何必如临大敌?”
楚威后看着儿子漫不在乎轻佻无比的样子,心中气恨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骂道:“你但凡有些才能,我何以担忧至此?大王出征托政,不过为的是你如今是嫡子。你立为太子至今,这些年来所做的事,何时称过你父王之心怀?我当年怀长子,才住过椒室。如今那向氏只是怀孕,便已入椒室,更何况有唐昧星象之说。倘若那向氏生子,挟称霸之天命,再过得十余年,稚子长成,到时候我年老失宠,安知你父不会废长立幼?”
她母族强大,又身为王后,早生下数子皆已经成人,长子立为太子,其余诸子也皆得封地,数十年来在楚宫独尊已久。
但是此时,她看着站在眼前的儿子,心中却有着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危机和恐惧。虽然楚威王志在霸业,并不在女色上头用心,因此哪怕这些年再多宠妃,也不会影响到她的王后地位。而她的长子熊槐以嫡长之尊,早早就立为太子。可是这些年看下来,熊槐确是资质平庸,远不能与其父相比。楚威王其他诸子虽然也有才能胜过熊槐的人,可是却也不曾突出到可以让楚威王愿意付出易储的代价。
可是一个天命的霸星就不一样了。如果楚威王活得够命长,再过得十几年,这孩子长大成人以后,那时候必然把步入中年的熊槐给比下去。
虽然依照周礼,储位应立嫡立长,而保持政权的稳固。照常理说,废长立幼、废嫡立庶都是祸乱的根源,一个守成的君王也不会轻易改变储位。
但是她与楚威王夫妻数年,自然对其性情十分了解。此时楚王诸子不过只有守成之才,如若当真向氏生下一个霸才,那么以楚威王的为人性情,那是哪怕引得宫庭大乱,血流成河,只要能够让楚国称霸,他自然还不惜代价,必会易储的。
熊槐本来自以为生就嫡子之命,又立为太子多年,地位稳若泰山,不曾还过还能够有此一重变故。听得母亲这番言语,才有些慌乱起来,尚犹豫道:“这……不至于吧!”
楚威后冷笑:“周幽王废太子宜臼而立幼子伯服,晋献公杀太子申生而立奚齐,难道这些你的太傅都不曾教过你吗?”
熊槐怔了一怔,这才猛醒那些曾经血淋淋的夺嫡故事也同样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来,吓得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道:“然如母后所言,计将安出?”
楚威后面沉似水:“来人,召女医挚。”
宫中向来有女医,侍候后宫病疾,此次向氏有孕,楚威王便召女医保胎。此时女医挚听说王后有召,只得前来。
楚威后凝视着跪在下方的女医挚半日,忽然喝道:“尔称女医,从何学得医术,习得何书?”
女医挚松了口气,这是她术业所长,自然对答如流:“小医师从秦越人习带下医,所修之书为《内经》、《灵枢》、《素问》、《五十二病方》、《胎产书》等,至今已治妇人病一百三十有二,助产胎儿四十有七。”秦越人即为后世所称的扁鹊,女医挚能够师从秦越人,自然医术不浅。带下医即为妇科,史载扁鹊在赵国时专门从事“带下医”,也将此术传与她了。
楚威后嘴角一丝冷酷的笑意:“尔既助产胎儿四十有七,可知以百人计,怀娠后滑产几人,难产几人,出生后死胎几个?”
女医挚只觉得心中寒意陡生,却又不得不答:“怀娠至险,常有滑产者半,难产者又半,死胎又半。然宫中不比民间,椒房诸事皆备,女医侍娠……”
“够了!”楚威后笑得极为森然:“本后已知详尽,怀娠至险,滑产者半,难产者又半,死胎又半,看来这顺产者百不足十,乃是常例。女医但放心耳,若有差池,必不罪尔!”
“这……”女医挚直觉到了危机,却惶然不敢再想下去,惊恐地抬头看着楚威后。
楚威后优雅地跪坐抚膝:“滑产者半,难产者又半,死胎又半,尔机会不算少,且都名正言顺……”她悠悠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她知道跪在下面的这个女医应该能够听明白她的意思。
“王后——”女医挚自然听得明白了,也唯有听明白了,才吓得魂不附体,伏地颤声道:“王后,小医学的是救人之术,并非杀人之术,求王后莫要——”
楚威后冷冷地截断她的话:“倘若向氏平安产子,尔当合族祸临矣!”
女医挚再也撑不住跪姿,伏倒在地,浑身战栗不已,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似地呼吸困难,顿时喘不过气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眼前高贵的美妇人,恰似化身旱魃般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