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送杨氏女》是一首不同于常规的送别诗,诗歌用白描的手法描摹了一幅送亲图,父女三人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相泣不能自已,所体现的即是哭嫁这一中国古老的习俗。
一、哭嫁习俗的由来
“‘哭嫁’这一习俗由来已久,汉族地区哭嫁习俗的大致情况是‘花轿待起程时,女方父母、兄嫂、姐妹要以哭相送,边哭边诉说一些祝愿的吉利语,认为哭的越凶,女儿越会发子发孙。新娘听到母亲哭声后,方能应和着哭,表示生离惜别’。”《易经》中就有对远古时代婚礼的描写,如《屯封》:“屯如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乘马班如,泣血涟如。”?譹?訛为什么一伙人乘马逡巡犹豫不进呢?这不是抢劫,而是为婚姻而来的,女子悲恐哭泣。李镜池先生在《周易正义》一书中对此诗解释为:“《周易》所记,是奴隶社会情况,在较早阶段,当有野蛮期婚俗的遗留。但在《周易》编著时,这种婚俗早就过去了,文献上很少见,这是从早期筮辞中选录的。对偶婚是一种族外婚。族外婚在当时相当困难,故人《屯》卦。”?譺?訛男子抢婚通过武力手段,由此可见,后世新娘哭嫁,也许是远古抢婚的遗俗。邱国珍教授在《哭嫁面面观》一文中通过对各地哭嫁歌的分析,认为哭嫁起源于掠夺婚。随着社会的演变发展,掠夺婚已渐渐消亡,而改为迎亲的仪式,但哭嫁这一仪式却依然流传了下来。
二、诗歌中的哭嫁
永日方戚戚,出门复悠悠。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尔辈苦无恃,抚念亦慈柔。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自小阙内训,事姑贻我忧。赖兹托令门,仁恤庶无尤。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孝恭遵妇道,容止顺其猷。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居闲始自遣,临感忽难收。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送杨氏女》
杨氏女,韦应物长女。此诗作于建中四年秋。韦应物长女于归杨姓,溯江远行,韦应物送之。“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从诗中我们可以得知杨氏女自幼丧母,所谓无恃,《诗·小雅·蓼莪》曰:“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譻?訛后因之以“恃怙”为母亲、父亲的代称。古时女子出嫁哭嫁的不只有新娘本人,女方父母、兄弟姐妹也要以哭相送,杨氏女只有父亲与由她养育长大的小妹相送,凄苦之情更是可想而知。
首先是父母哭嫁。文献中最早记载有关哭嫁的是《战国策·赵太后新用事》一文:“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譼?訛《说苑·权谋篇》云:“齐景公以其子妻阖庐,送诸郊,泣曰:‘余死不汝见矣。’”?譽?訛齐景公迫于无奈将女儿嫁于吴王阖庐,这应是父亲送女儿出嫁的滥觞之作。韦诗中“居闲使自遣,临感忽难收。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即是韦应物在送女儿出嫁时的真实情状。妻子早逝,父女三人相依为命多年,临别在即,忽感不舍,涕泪横流,难以自已。回看由长女一手照顾的小女儿,眼泪更是难以抑制地流下来。可知韦应物内心的痛苦纠结。“尔辈苦无恃,抚念亦慈柔”,因为怀念亡妻,对女儿也就疼爱有加,一个慈父的形象跃然纸上。“自小阙内训,事姑贻我忧”,内训即封建时代对女子的教育。
《后汉书·曹世叔妻传》:“作女诫七篇,有助内训。”训诫儿女一般是母亲的职责,《礼记·内则》曰:“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治丝茧,织组?学女事以供衣服。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俎醢,礼相助奠。”?譾?訛而杨氏女因丧母自小缺乏母亲的教导,侍奉姑婆的事情让韦应物很是替女儿担心;“赖兹托令门,仁恤庶无尤”,纵使担心,不舍,还是为女儿找托身于一个贤惠人家而感到欣慰。《礼记·曾子问第七》曰:“嫁女之家,三月不熄烛,思相离也。”?譿?訛其间不单是哭嫁,同时还有对女子的训诫教导:教女子循规蹈矩,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与媳妇。《诗经·桃夭》是一首描写姑娘出嫁的赞歌,诗中反复咏叹“宜其室家”,女子不仅要有“灼灼其华”的美貌,更要有宜室宜家的内在修养,秀外慧中。韦诗中“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孝恭遵妇道,容止顺其猷”即是韦应物临别时对女儿的万般叮咛,嘱咐她到了婆家要勤俭持家、诚信待人、遵守礼仪孝道、恪守妇德规范。句句肺腑,至情至性。《诗经·豳风·东山》云:“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编,九十其仪。”?讀?訛描写一位随周公东征的战士,在回家的路上回忆迎婚的场景:他乘马迎亲,新娘亲人为新娘施衿结,反复叮咛。
其次是新娘哭嫁。作为婚礼的当事人之一,新娘哭嫁的原因相对来说就要复杂一些。
第一,告别亲朋好友。女儿出嫁就意味着离开自己成长的地方,离开亲朋好友和疼爱自己的父母。哭嫁即是对离别的不舍,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以及不能尽孝的两难处境都在哭泣中得到了宣泄。诗中“两别泣不休”即是作为长姊的杨氏女与小妹依依不舍,感伤涕泣。诗中虽没写到父亲与女儿的相泣,但我们推而论之,韦应物于大历十二年左右丧妻,杨氏女此时的哭别自然也暗含着对父亲的不舍及担忧。古代女子嫁人后没有娘家人的回接是不能主动回家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刘兰芝被婆家赶回娘家,母亲曰:“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讁?訛即使贵为皇后,回娘家也有诸多礼法的约束,何休注《公羊传》称:“诸侯夫人尊重,既嫁,非有大故不得反,唯士大夫妻,虽无事岁一归宁。”此文当必有所受。因此,一旦结婚就意味着与娘家的永别。《邶风·泉水》也是一首写卫女思归的诗歌,通过虚无缥缈的想象描写来呈现出女主人公深沉的思乡之情感。陈雷《读诗识小录》评曰:“全诗皆以冥想幻出奇文,谋与问皆非实有其事。”
第二,告别少女时代。女子嫁人即是新生活的开始,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更像是一个成人礼,她们的哭既表达内心对告别少女时期自由生活的愤懑痛苦,也含有一定的抗争意味。正如博克所说:“过渡性礼仪在任何群体的社会生活中都起着重要作用。它们为应付任何社会都会发生的生活危机提供了一般的方法,并且向个人和群体演示一个人的社会行程。这一礼仪具有重要的心理的和社会的功能。”?輥?輮?訛“这些过渡性礼仪还包括怀孕与分娩,订婚与结婚、死与葬以及与旅行有关的形式。”?輥?輯?訛在传统礼教的强大影响下,女性在婚嫁问题上的个人意愿被制度性地全面忽略,必须被动接受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缔结的婚姻,苦楚悲戚之情自是难以言表。《孟子·滕文公》有云:“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不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輥?輰?訛“男不自专娶,妇不自专嫁,必由父母,须用媒妁”《(白虎通·嫁娶》)。
“媒”这一存在给青年男女带来交往便利与合法性的同时也是一种阻碍与困扰。在古代,女子与男子的婚礼就是一个类似成人礼的过渡性礼仪。关于这一点,诗歌是以父亲的身份和心理从自身情感角度来描述,因此关于杨氏女的内心活动我们不得而知,但一个待嫁女子的惆怅感伤之心理古今应该不会存在太大的差异。这种心理应该是共通的、普遍的、永恒的,正如父母对儿女的疼爱。 第三,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在古代,女儿一旦嫁出去了,不仅见不到父母,连姓氏也随了夫家。女子要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侍奉姑舅和丈夫;进入一个妻子和媳妇的角色,承担相应的义务。面对未知的生活,前路渺茫,内心无疑充满了恐惧疑虑,哭泣大概是其可以尽情宣泄情感而不被别人讥讽的合情合理的唯一渠道。文学作品中女子嫁入夫家命运凄凉者数不胜数,无非是因为这样的现实在当时社会乃至整个历史长河中都具有普遍性。
如《诗经·氓》中也有“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輥?輱?訛的现实描摹。《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刘兰芝被婆家赶回娘家,就是因为犯了婆婆所谓的“七出”之一,即不顺父母。宋代诗人陆游与爱妻唐婉离异的缘由则是“二亲恐其惰于学,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后村大全集》)可见古时女子的幸福并不由自己做主,随时可能被剥夺。唐代诗人王建的《新嫁娘词》描写了一个新婚女子在夫家初入厨的惴惴不安之情:“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輥?輲?訛因为不熟阿婆的食性,或咸或淡,所以先使小姑尝过,才敢奉上。沈德潜评论云:“诗到真处,一字不可易。”(《唐诗别裁集》)白居易诗云:“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輥?輳?訛虽是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忠也,但也从侧面揭示了妇人命运被他人摆布的悲哀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