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在诗歌创作中不但对自然景物的色彩本身进行细致的描摹,而且完成对包括色彩在内的绘画艺术资源的整合,使诗歌成为绘画的升华。
《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苏轼之言引起后世对王维诗画关系的强烈反响,相关论述颇多,对王维“诗中有画”的特征及其成因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很有启发意义。但是,集中对王维诗歌中的色彩进行深入研究的成果则极为罕见。事实上,以王维诗歌中的色彩为研究角度不但能够从一个侧面认识王维的诗歌创作,而且,对于了解王维的生存状态、思想观念不无裨益。
一
王维对自然景物的色彩本身进行细致的描摹,创造出鲜明的视觉效果,呈现出绘画性。《辋川闲居》:“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冬日游览》:“青山横苍林,赤日团平陆。”《春园即事》:“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茱萸沜》:“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欹湖》:“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映水的青菰、飞翔的白鸟、宁静的青山、如火的赤日、闲适的白云,王维以画家的目光观察着自然景物的色彩,以诗人的心灵感受着自然景物的色彩所蕴涵的美,并以细腻的笔调描绘出一幅幅怡人的图景,传达出自然山水、乡村田园的恬淡、宁静。
王维诗歌中的色彩以冷色调为主,尤其以青、白二色居多,艳丽的色彩较少,对青、白等浅淡色彩运用自如,随意点染,《辋川闲居》“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欹湖》:“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裛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恬淡、洁净、清新,似乎都是信手拈来,却是妙语天成,韵味自生;将艳丽的色彩置于烟雨迷蒙的背景中进行虚化处理,达到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辋川别业》:“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田园乐》:“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绿色像是浸染过,红色像是将要燃烧,诗人将带有浓艳色彩的青草、桃花、绿柳置于烟雨之中,展现出一幅幅朦胧迷幻的图景。
王维诗歌中的色彩较为简洁,注重色彩之间的合理调配,通过独具匠心的布局展现出和谐的视觉效果。《春园即事》:“宿雨乘轻屐,春寒著弊袍。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草际成棋局,林端举桔槔。还持鹿皮几,日暮隐蓬蒿。”《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畦中白水、绿柳红桃,明丽而不浓艳;白石红叶、山中岚气,疏朗而不单调。《红牡丹》:“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绿叶与红花相互映衬,而诗人更是细腻地描绘出红牡丹绿叶色彩的宁静,红花色彩的深浅。
王鏊《震泽长语》:“摩诘以淳古澹泊之音,写山林闲适之趣,如辋川诸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2]47事实上,不但是辋川诸诗,王维的许多诗歌中并未直接出现带有色彩的词,却隐含了色彩。《答裴迪》:“淼淼寒流广,苍苍秋雨晦。”诗人淋漓尽致地描绘出寒流广阔,秋雨连绵的景致;《汉江临泛》:“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远去,似乎与天际相接,浩渺而苍茫,远处的山色若隐若现,变幻迷离;《新晴晚望》:“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泛前陂》:“澄波澹将夕,清月皓方闲。”《华子冈》:“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旷野新晴、水清月明、秋色连绵,诗人似乎是在自然山水、乡村田园中随意吟咏,然而寥寥数语却蕴涵了极为丰富的内涵。诗中淡化了自然山水的色彩,而自然山水却别有一番情韵。
二
《旧唐书·王维传》:“书画特臻其妙,笔踪措思,参於造化,而创意经图,即有所缺,如山水平远,云峰石色,绝迹天机,非绘者之所及也。”[3]5052王维书画创作中的“天机”同样体现在诗歌创作中,《唐才子传》:“维诗入妙品上上,画思亦然。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皆天机所到,非学而能。”[4]298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天机”意味着王维以诗人的才情在诗歌创作中完成对包括色彩在内的绘画艺术资源的整合,使诗歌成为绘画的升华。王维将色彩与光影、时空,声音等相结合,组成了一个有机的审美系统,并以此反映自然景物的色彩的明暗、冷暖、动静,甚至是动态的变化。《木兰柴》:“秋山敛馀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秋山馀照,夕岚飞鸟,诗人在一个光影变幻复杂的时段,描摹自然景物的色彩的明灭状态;《宫槐陌》:“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幽暗的光,浓重的影,宫槐、绿苔显得格外沉静;《新晴晚望》:“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明田外的白水,群山后的碧峰,山与水空间位置的巧妙构筑,使得山与水的色彩疏朗有致;《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白云、青霭的变幻,诗人观察角度的转变,展现出云雾色彩的流动变化。同时,连绵起伏的终南山有着众多不同的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同的空间展现出不同的阴晴状况;《送刑桂州》:“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落日、潮水在广阔的时空中运动,“气象雄阔,涵盖一切”[5]430。落日、潮水的'运动引起光影的复杂变化,特定的时空中呈现出奇异的色彩效果。
李重华《贞一斋诗说》:“夫诗以运意为先,意定而徵声选色,相符成章;必其章、其声、其色,融洽各从其类,方得神彩飞动。”王维精通音律,在诗歌创作中敏锐地感受着自然山水,乡村田园中的天籁清音,色彩与声音相结合,色彩有了更为丰富的意蕴。《早春行》:“紫梅发初遍,黄鸟歌犹涩。”黄鸟的鸣叫为初发的紫梅平添了不少生机;《青溪》:“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以声音的喧闹反衬色彩的宁静;《过香积寺》:“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泉水的声音不再流畅,幽冷的青松使日色也冷却下来。正如赵殿成所说:“下一咽字,则幽静之状恍然,著一冷字,则深僻之景若见。”幽静深僻的氛围中蕴涵着诗人静穆的观照;《鸟鸣磵》:“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宁静的春山中,月光的变幻引来声声的鸟鸣,为春山平添幽远的意境;《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山林更为寂静,除了人的声音,只有月光静静地照耀着山林。 王维诗歌中的色彩有时并不单纯地依附于自然景物,而有着独立的审美价值,传达出诗人独特的审美感受。《书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经过雨水浸润的苍苔,山中的丛林岚气,诗人的审美感受融入其中,视觉感受进一步延伸为触觉感受,色彩本身似乎有了灵动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