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诗人王安石有一首著名的诗,名为《明妃曲》。其诗云: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当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这首著名的诗所讲的是昭君王嫱出塞的故事。故事中,昭君王嫱由于没有贿赂画师毛延寿,画师就从中作梗,使得昭君没有机会接近当时的汉朝皇帝而被迫远嫁匈奴。王安石写这首诗,把自己的失意和王嫱的失意联系起来,也就为画师毛延寿做了翻案文章。他写道:“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此四句诗是为毛延寿翻案,认为他当时没有画出王昭君的美貌,并不是他的过错,而是画本身就无法表现一个人的“意态”。这只是就画论画。但是如果我们深入一层次来看,就成了一个重要的美学问题:艺术究竟能不能表现出具有美的内涵的事物的“精神气质”和创作主体的精神气质。
对于古典艺术而言,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但遗憾的是文艺理论家经常对这个问题不作解释,很多时候,这个问题甚至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艺术是一种人类特有的活动,是艺术家们生命力量的化对象化。生命是艺术家内在的精神所体现出来的当下状态,因而对艺术家来说,他们在创作一件艺术作品的时候就把自己的精神和思想溶入正在创作的艺术品中。古典艺术——尤其是中国古典艺术最能体现出这一点。因此,作为一个艺术家,为了追求精神的永存和对抗生命的短促,通常都是以艺术创作的方式来与时间抗衡。就在这种心理状态之下,艺术根据自己的审美喜好和艺术风格,创作出令人惊叹的艺术作品。
艺术家投入生命的艺术之所以能够产生无穷无尽的魅力,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艺术品不但能够反映出艺术家的精神状态、生命之力,还能够散发出艺术品中艺术形象的本真的精神内涵。这是古典艺术之所以能成为艺术的关键。《淮南子》从三个相关的概念或者是范畴来讨论这个问题:
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也。
(《淮南子·原道训》)
艺术品作为一个有生命的整体,其实质与有生命的有机体是相通的。人的形体是生命的房舍,气是生命的实质,精神是生命的主宰,只要有一个失去了功用,三者都要受到伤害。而这三者中,最为重要的是神。当然以上这段话是对生命的有机体所说的,但是“《淮南子》把它的这种神贵于形、以神制形的观点运用到艺术领域,提出了‘君形神’的概念”1 所谓君形神,就是神为形之君,为形之主宰。而在艺术中,神也是形的主宰,没有神,艺术品也就没有美可言:
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淮南子·说山训》)
这就是说,尽管把西施画得很漂亮,但是如果没有表现内在的精神,这幅画就不能让人产生愉悦的心情;尽管把孟贲的眼睛画得很大,但是如果没有表现出孟贲勇猛的内在精神,这幅画也不能产生让人畏惧的心理。“这段话实际上是强调绘画艺术中传神的重要性。”2神是古典艺术的生命,无论是艺术家内在精神的表现或者是艺术家通过自己的理解,以作品形象传达出艺术形象的内在精神,都是艺术家的追求。没有内在神的艺术品是不美的,或者说就不能称之为艺术品。王安石所说的“意态由来画不成”就认为绘画不能传达出艺术家或者是艺术形象的内在精神,这在理论上是一个极大的错误。王安石只是以自己的需要而无视艺术的事实。
艺术品以形象的形式呈现在欣赏者的面前,但是欣赏者也不是仅仅看见独立意义上的形象,而是还要在形象之中发现形象之外的东西。如果艺术品本身没有这个功能,或者是传达出言外之意和相外之象的能力不是很明显,接受者就可以断定他所看到的艺术品是不成功的、是没有内涵的,甚至不能归入艺术品的之中。艺术品中的形象能够传神,这是古典艺术最为基本的生存方式,也是它们存在的价值。
凡生人无有手揖眼视,而前无所对者。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趣失矣。空其实对则大失,对而不正则小失,不可不察也。一象之明昧,不若悟对之通神也。(顾恺之《魏晋胜流画赞》)
“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是说画家的目标是以形写神,以画中艺术形象来传达画家的主体精神内涵来。可是来家如果所画的人“空实其对”,就不能达到传神的要求。因此,就古典艺术而言,形是可以传神的。他并不像王安石所说的“意态”即精神状态是画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