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于物质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经应阳”,“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他只求衣能御寒,食能充饥,室能蔽床而已。但事实上,他虽然半世躬耕不辍,却连这样低水平的生存条件也难以恒久的维持。如《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中就写了陶渊明中年时家遇火灾的情况:
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还。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天。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仰想东户时,馀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
在此之前还是家有余粮,可以自给自足的陶渊明,因一场大火而失去了“草庐”,被迫暂时栖身于船上,生活日益艰难。此后,那种“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的安适情景竟然难以再现了。尤其是到了晚年,“本既不丰,复老病继之”,处境更加凄惨,54岁时他又作了《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睐然。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钟斯信为贤!
一生连遭世乱、丧妻、火灾、虫祸、风涝之患,真可谓灾祸连绵!夏季日长,腹中无食,盼望早些天黑;冬季夜长,身上无被,冻得不能入睡,盼望快些天亮。如果不是真的处身于饥寒交迫之中怎会从这种角度体察季节的差异昼夜的更替?他在《有会而作》的诗序中写道:“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在青黄不接时遭遇天灾,诗云:
弱年逢家亡,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来何足吝?徒没空自遗,斯滥岂彼志?固穷夙所归。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
他从不奢望食甘啖肥,只求有菽麦填腹,但即便这样也是不易得到的。幸亏有人施粥济贫,自己也就顾不得是否嗟来之食了。《乞食》诗中亦集中描述了这种特殊的经历和内心的感受。虽然他并没有真正的沿街讨饭的经历,只是向友人求助,但是他还是诙谐地称为“乞食”,颇有以调侃自嘲的意味。陶渊明“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最终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他曾在诗中如实描写自已赤贫的生存状态,不掩盖,不修饰,而是安然地承受生活带来的种种磨难。以这种心态面对世界就足经化解一切人生的悲剧。
陶渊明的咏贫诗是其隐逸诗中很有特色的部分,他不但安贫守贱,而且还在诗歌创作中颂扬贫穷。这些作品不只是源于他那段别人所不曾有过的贫穷经历,也源于他安于贫穷,豁达、洒脱的生命状态,更是源于他那前后五次的出仕经历,使他切实地感到生活的贫困要比在官场中忍受精神的折磨好得多。在他的早期作品《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中这样写道:“劲气浸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既然官场中没有他的位置,那么归田隐居也未见得是个笨拙的选择,在古代圣贤的感召下,他走上这条固穷守拙的道路。陶渊明虽然放弃了个体对社会历史的价值关怀意向,但是并没有抛掉对生命价值本身的思索和寻求。他虽然崇尚“自然”,但是并没有抹杀善恶美丑之间的差异。于是在回归到人的本原状态之后,他仍坚持把个体的道德完善作为生存的终极信念。这的确是接受了儒家“固穷”“安贫”思想传统的影响,但同时也吸收了老庄的出世、乘化等哲学理念。所以,在他的隐逸诗中常常以儒家的“固穷”“守节”的观念自勉,又不断流露出一种任真顺天的达观态度。两种不同的文化灌溉使得陶渊明的咏贫诗显得既执着又洒脱,别有一番艺术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