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赏析
这首诗歌描述了这样的一个情景:寒冬,阴雨霏霏,雪花纷纷,一位解甲退役的征夫在返乡途中踽踽独行.道路崎岖,又饥又渴;但边关渐远,乡关渐近.此刻,他遥望家乡,抚今追昔,不禁思绪纷繁,百感交集.艰苦的军旅生活,激烈的战斗场面,无数次的登高望归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重现.此诗就是三千年前这样的一位久戍之卒,在归途中的追忆唱叹之作.其类归《小雅》,却颇似《国风》.
全诗六章,可分三层.既是归途中的追忆,故用倒叙手法写起.前三章为一层,追忆思归之情,叙述难归原因.这三章的前四句,以重章之叠词申意并循序渐进的方式,抒发思家盼归之情;而随着时间的一推再推,这种心情越发急切难忍.首句以采薇起兴,但兴中兼赋.因薇菜可食,戍卒正采薇充饥.所以这随手拈来的起兴之句,是口头语眼前景,反映了戍边士卒的生活苦况.边关士卒的“采薇”,与家乡女子的“采蘩”、“采桑”是不可同喻的.戍役不仅艰苦,而且漫长.“薇亦作止”、“柔止”、“刚止”,循序渐进,形象地刻画了薇菜从破土发芽,到幼苗柔嫩,再到茎叶老硬的生长过程,它同“岁亦莫止”和“岁亦阳止”一起,喻示了时间的流逝和戍役的漫长.岁初而暮,物换星移,“曰归曰归”,却久戍不归;这对时时有生命之虞的戍卒来说,不能不“忧心烈烈”.后四句为什么戍役难归的问题作了层层说明:远离家园,是因为玁狁之患;戍地不定,是因为战事频频;无暇休整,是因为王差无穷.其根本原因,则是“玁狁之故”.《汉书·匈奴传》说:“(周)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云云.”这可视为《采薇》之作的时代背景.对于玁狁之患,匹夫有戍役之责.这样,一方面是怀乡情结,另一方面是战斗意识.前三章的前后两层,同时交织着恋家思亲的个人情和为国赴难的责任感,这是两种互相矛盾又同样真实的思想感情.其实,这也构成了全诗的情感基调,只是思归的个人情和战斗的责任感,在不同的章节有不同的表现.
第四、五章追述行军作战的紧张生活.写出了军容之壮,戒备之严,全篇气势为之一振.其情调,也由忧伤的思归之情转而为激昂的战斗之情.这两章同样四句一意,可分四层读.四章前四句,诗人自问自答,以“维常之华”,兴起“君子之车”,流露出军人特有的自豪之情.接着围绕战车描写了两个战斗场面:“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这概括地描写了威武的军容、高昂的士气和频繁的战斗;“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这又进而具体描写了在战车的掩护和将帅的指挥下,士卒们紧随战车冲锋陷阵的场面.最后,由战斗场面又写到将士的装备:“四牡翼翼,象弭鱼服.”战马强壮而训练有素,武器精良而战无不胜.将士们天天严阵以待,只因为玁狁实在猖狂,“岂不日戒,玁狁孔棘”,既反映了当时边关的形势,又再次说明了久戍难归的原因.《毛序》根据这两章对军旅生活的描写,认为《采薇》是“遣戍役”、劝将士之诗.这与诗意不符.从全诗表现的矛盾情感看,这位戍卒既恋家也识大局,似乎不乏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因此,在漫长的归途上追忆起昨日出生入死的战斗生活,是极自然的.
笼罩全篇的情感主调是悲伤的家园之思.或许是突然大作的霏霏雪花惊醒了戍卒,他从追忆中回到现实,随之陷入更深的悲伤之中.追昔抚今,痛定思痛,不能不令“我心伤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写景记事,更是抒情伤怀.个体生命在时间中存在,而在“今”与“昔”、“来”与“往”、“雨雪霏霏”与“杨柳依依”的情境变化中,戍卒深切体验到了生活的虚耗、生命的流逝及战争对生活价值的否定.绝世文情,千古常新.现代人读此四句仍不禁枨触于怀,黯然神伤,也主要是体会到了诗境深层的生命流逝感.“行道迟迟,载渴载饥”,加之归路漫漫,道途险阻,行囊匮乏,又饥又渴,这眼前的生活困境又加深了他的忧伤.“行道迟迟”,似乎还包含了戍卒对父母妻孥的担忧.一别经年,“靡使归聘”,生死存亡,两不可知,当此回归之际,必然会生发“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唐宋之问《渡汉江》)的忧惧心理.然而,上述种种忧伤在这雨雪霏霏的旷野中,无人知道更无人安慰;“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全诗在这孤独无助的悲叹中结束.综观全诗,《采薇》主导情致的典型意义,不是抒发遣戍役劝将士的战斗之情,而是将王朝与蛮族的战争冲突退隐为背景,将从属于国家军事行动的个人从战场上分离出来,通过归途的追述集中表现戍卒们久戍难归、忧心如焚的内心世界,从而表现周人对战争的厌恶和反感.《采薇》,似可称为千古厌战诗之祖.
在艺术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被称为《三百篇》中最佳诗句之一.自南朝谢玄以来,对它的评析已绵延成一部一千五百多年的阐释史.王夫之《姜斋诗话》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和刘熙载《艺概》的“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已成为诗家口头禅.而“昔往”、“今来”对举的句式,则屡为诗人追摹,如曹植的“始出严霜结,今来自露晞”(《情诗》),颜延之的“昔辞秋未素,今也岁载华”(《秋胡诗》之五),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