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根鸡毛,两个铜钱,扎个鸡毛毽儿,你来踢,我来踢,大家都来踢,里踢,外拐,八仙,过海,九十九,一百,鸡毛毽儿飞上天。”
整理抽屉翻出一个彩色鸡毛毽子,记忆深处一隅像存卵开始孵化,童年冲破了时光的蛋壳,踩着这首歌谣向我走来。
一个农家小院门口的花丛前,一个小女孩仰头把鸡毛毽子向空中一抛,目光随鸡毛毽子移动,鸡毛毽子在小女孩的脚上成了会飞的花朵,小女孩红着脸追着花朵跳跃,头上两条红丝带像小鸟的翅膀欢快地舞动着。
一个大院高楼后的白杨树下,一个小女孩翻身伸腿一勾,接住从空中下落的鸡毛毽子又踢出,再用膝盖接住,鸡毛毽子就像彩色的蝴蝶在小女孩的脚上膝盖上来回跳跃,小女孩咯咯的笑声摇动着白杨树叶就像黄色的花朵在空中飞舞。
这个小女孩就是我,她是童年的我。鸡毛毽子陪伴我度过童年,填补了我童年的孤独时光,让我成长路上有了玩伴与快乐。从两岁就跟随父亲生活在机关大院的我,六岁那年回到故乡,生熟地站在村子看着村里的女孩一起踢鸡毛毽,我不知道还有这么美的舞蹈,惊奇又羡慕,也特别想和她们一起跳动。鸡毛毽子飞到我跟前时,我捡起后舍不得还,就会有女孩对我喊:你会踢吗?一块踢吧。我赶紧扔过去,扭头跑回家。
我独自在院子里玩耍,看到墙角有一个小铁片便拾起来,学着那些女孩子踢毽子的动作跳起来,踢出的小铁片打在窗棂上,自己也“嗵”一声摔倒在地。
“我寒儿是想踢鸡毛毽子了,奶奶给寒儿做。走,跟奶奶去拾六根鸡毛。”奶奶端着一个小蒲篮走出房门,顺手放在窗台,拉着我的手走进后院。奶奶俯身围着麦草垛捡拾鸡毛,拾一根就递到我手里。
“一个,两个,三个……,奶奶,六个了。”我小心翼翼地拿着六根漂亮的鸡毛,跟着奶奶走出后院。
奶奶坐在院子里给我做鸡毛毽子,我双手捧着鸡毛安静地坐在奶奶面前的小凳子上。奶奶从蒲篮拿起一把剪刀,一块绿色小布片,动作熟练地“嚓嚓”剪出两个小圆片。奶奶低着头,把两个麻钱重叠,认真专志地用剪好的布片包住,双手细细的穿针引线,微闭的嘴角挂着隐隐的笑意又浅含着几分庄严。毽垞缝好后,奶奶从我的手里取了一根鸡毛轻轻插进羽管,再取一根,从树梢洒下的阳光跳跃在奶奶的手上,六根鸡毛在奶奶的手里变成了一道彩虹。
奶奶站在院子里教我踢鸡毛毽子,我欢快地跟着鸡毛毽子围着奶奶跑。奶奶脱去蓝色的大襟衫,把宽松的裤角塞进袜腰中,站直,用右手把鸡毛毽子抛向空中,左脚从后面跳起接住又踢出,右脚又接住踢出,手舞足蹈,变化多端,一会儿鸡毛毽子飞到房檐口,一会儿鸡毛毽子飞到树梢,像一个无线的风筝,任由奶奶操纵。彩色的鸡毛毽子在奶奶的脚上、膝盖上来回旋转,忽高忽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就像彩蝶飞舞。奶奶的面庞浮荡着红晕,眉梢绽出的春风吹动了空中一对燕子的脆啼。
我有了自己的鸡毛毽子,这是一个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毽子,它让我童年在故乡有了玩伴。我学会了踢鸡毛毽子,这是一件快乐得不能再快乐的事情,它让我高楼后的童年有了舞动的乐趣。
我跟随父亲生活的机关大院里几乎没有孩子,父亲对我又特别严厉,不让我跑到那栋高楼前面去,也不让我跑出大门。父亲上班后,我就一个人坐在屋前看树慢慢长大,看墙上的腾蔓慢慢长高,看地上的蚂蚁搬家,也常常看着天上的鸟儿想着在另一个城市的母亲,还有在故乡的奶奶。奶奶教会我踢毽子后,毽子成了我在大院的玩伴,也是我童年最好的朋友,让我的童年不再孤独。晚上睡觉前,我把鸡毛毽子放在枕边,梦里追着花朵跑。
“寒寒,看叔叔踢。”、“寒寒,教阿姨踢。”机关下班后,从高楼前陆续走进后院的人会偶尔停下脚步逗我玩,或陪我玩。记得一次踢毽子用力过猛,毽子被我踢出好远,眼看就要打在路过的惠阿姨的脸上,我大惊失色,捂着嘴,不敢出声。突然一个长腿冲上去,勾住毽子,毽子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随着这个长腿稳稳落地。是大个子叔叔,他拾起毽子踢,踢一下,就落地,他踢毽子就像练少林功夫,惹得我和惠阿姨笑得前仆后仰。大个子叔叔是我收的“第一徒弟”,只学了三次就不学了。有时鸡毛毽子踢到房顶,有时鸡毛毽子踢到树上,我就会跑到前排房门口喊:“大个子叔叔,大个子叔叔。”他的肩膀就成了我取鸡毛毽子的梯子或凳子。
惠阿姨成了我的朋友,每天晚饭后就会来和我踢鸡毛毽子。惠阿姨喜欢跳舞,舞也跳得特别好,每个周末都会教我跳舞。学会跳舞的我,毽子踢得花样更多了。我在跳舞中踢毽子,在踢毽子中跳舞。二十几年后,我因工出差再次回到这个大院时,惠阿姨调走了,大个子叔叔因病已去世。
上学后,我背着装有鸡毛毽子的书包从小学走到初中,课间最高兴的事就赐毽子,鸡毛毽子成了课间四季盛开的花朵。在同学里,数我的毽子踢的最好,我便成了校院里的“女王”,一下课就会有一群女生喊着“寒寒,寒寒”蜂涌跟着我,我得意地表演着。我的鸡毛毽子踢得好,除了技艺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鞋好。奶奶为我专门做的第一双踢毽子布鞋是小学二年级学校开展鸡毛毽子比赛那次。奶奶做的那双鞋和我平时的布鞋不同,平时的鞋底只有半指多厚,而奶奶那次给我做的鞋底有一指厚,鞋面用条绒布料做成高帮,还有两个松紧眼,鞋底是米粒一样的疙瘩针角,中间还有一个北斗七星图案。奶奶说:“鞋底厚接毽稳,鞋底疙瘩不打滑,鞋面包脚毽子打不疼。”此后,我就只穿奶奶做的这样的鞋。多少年过去了,奶奶做鞋情景还清晰在记忆里:奶奶戴着眼镜,盘腿坐在炕上,抬头对着灯光神情专注的穿针,中指与大拇指捏坚绳头搓搓,再搓搓,一下,两下,麻绳穿过了针眼,奶奶抿着嘴笑。昏黄的电灯下,一个顶针顶着一根长针,长长的麻绳从鞋底一进一出,“哧哧”的纳鞋声塞满屋子。针抽不出来时,奶奶低头就用牙咬着针头抽,“嘣”针断了,奶奶从针线盒里再取一根针又重新穿针。
慢慢长大的我每每读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便会想起奶奶坐在电灯下做鞋的情景,奶奶把所有的情感,把比麻线还要绵长的爱,都注定了这厚厚的鞋底。
“哥哥你做键,妹妹我来踢,鸡毛毽儿飞上树梢;哥哥你做凳,妹妹我来爬树……”奶奶每次做鸡毛毽子,就会小声哼着一首歌谣。奶奶每次哼这首歌时都脸上就像春风吹着,哼完后眼圈会红。我就问奶奶为什么一直唱这个,奶奶只是笑笑。我小学毕业那年,才从奶奶嘴里知道了她和爷爷的鸡毛毽子奇缘。爷爷曾承诺给奶奶做一辈子鸡毛毽子,而这个承诺被那个特殊的年代化为烟尘。小小的鸡毛毽子承载着奶奶对爷爷的无尽思念,这首歌谣也诉说着奶奶心中的伤痛。
奶奶做鸡毛毽子从不在鸡身上拔毛,也不允许我们拔毛,她做毽子的鸡毛都是在草堆和鸡窝跟前捡拾的。记忆中有一次堂哥逮住家里一只鸡给我拔鸡毛,奶奶看见后拉住堂哥,故意揪着堂哥一缕头发问痛不痛。堂哥裂嘴喊“痛,痛。”奶奶说,鸡也是一条命,不能在它身上拔毛。为了不让其他孩子拔鸡毛,奶奶常常做好多毽子送给村里的孩子。后来,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爷爷是属鸡的。如今,奶奶不在了,我的童年时光早已走远,而鸡毛毽子里的爱与快乐一直珍藏的记忆深处。
……
我拿着鸡毛毽子跑下楼,站在花园一角尽快地踢着。一群孩子笑着跑过来,围着我。
“阿姨,教我踢。”看着眼前这群孩子,就像童年一片阳光,突然为我照亮了那段岁月,童年的纯真和无邪蓦然在心灵展开一片灿烂的春色。成年的烦恼顿时消散,我仿佛不是个成年人,我回到了童年的我。
“六根鸡毛,两个铜钱,扎个鸡毛毽儿,里踢,外拐,一十,二十……。”我站在这些孩子中间,与她们一起对踢着。这些孩子踢的是鸡毛毽子,而我却是舞动着我的童年,舞动着那段不知愁苦的岁月。想起奶奶曾给我说过,有爱好就会有朋友。因着鸡毛毽子,我在小区里有了这一群可爱的小朋友。
“阿姨,你明天还会来吗?”一个背着沉重书包的女孩跑过来,用手指扶了扶鼻梁上近视镜,有点羞涩的问我。现在的孩子早已没有天地间的乐趣,不是埋头在题海,就是沉溺于游戏。我想,我应该把鸡毛毽儿的乐趣传递给她们,让她们的童年也拥有一种舞动美。我更希望我带着童年向前路,不管走到天涯还是海角,但愿永远是童心,纯真与快乐永远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