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乌鲁木齐这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农谚道:“过了惊蛰节,春耕不能歇;九尽杨花开,农活一齐来。”预示着该春播,农忙要开始了。这天的乌鲁木齐风和日丽,与我刚刚离开的古城西安有着天壤之别。西安的迎春花已开得一片灿烂,柳梢泛绿,一派春天的景象。乌鲁木齐就不一样了,虽然春阳暖人,可路边、树根的积雪依旧冰冷地灰暗着,毫无软化在这温和之中的迹象,用这种方式来暗示着边城春天的特殊。三月的乌鲁木齐,离春播还有一段距离,这个我是很清楚的。毕竟我离开这才十二年嘛。之所以要说这个节气,是为了记住这个日子,就像十二年前的正月十五,我离开生活了十六年的新疆;十八年前的中秋节,我离开生活了九年多的喀什。有了这些特殊的节日或者节气,记忆就变得更为深刻,使我对每次的离开都会铭记于心。像刻在石头上的某个词,因为痕迹的存在,想忘记都难。
此次来疆,非常偶然,要做一个典型人物的专刊,任务其实很重,我可以不来的,但我争取来了。因为我心里一直揣着一个巨大的愿望:去喀什的英吉沙县,看看老单位。离开那里已经二十四个年头了,最初在喀什的时候,我还回去过一两次,之后,就再也没去过了,偶尔想起来,是很惦念的。虽然后来的那么些年一直在新疆,但要撇开身边事去一个想去的地方,即使这地方就在跟前,也总有各种身不由己的理由。更何况,在新疆,看着在眼前的地方真要迈开腿过去,却不是看到的那点距离,真的是要费了心思和时间的。所以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的原因主要在于我自己,习惯沉浸在日常之中,难以提起出行的精神,就一天天地耗过去了。
来机场接我的少卿是工作对口的副处长,从未谋过面,还没出机舱时只通过一次话,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看来我们有眼缘。
出了机场,深呼吸一口久违的熟悉空气,顿觉神清气爽。上车后少卿再一介绍,我才明白缘分就是这样产生的。十几年前,少卿在我服役的那个连队任过主官。我欣喜若狂,三个多小时的飞行疲劳一下子消失不见。我没催促,少卿自顾讲起老单位的情况。据少卿说,基层的营房设施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统一规划建成了新型的现代化营房。原来中队的营房全是土坯房,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已经拆除,这我是知道的。2009年秋天,文友李娟去了喀什,见到我的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时,我嘱她有时间一定去趟英吉沙,替我去看看老单位。她果然去了,而且还非常用心,之后不久给我邮来一本厚厚的影集,把老单位的角角落落全装在里面。当时捧着那些照片我是非常激动的,那么多年过去,我依然从那些照片里寻找到了当年的痕迹。无论时光怎样变化,岁月总是有迹可寻,总有那抹不掉的东西隐含在里面,等着你去发现,去追忆。
少卿后面的话使我相当震惊,他在当主官时,把营院的白杨树砍伐一空。所有的!他还强调了一下。那可是近千棵高大挺拔的西北杨啊,大多是前辈们栽种下的,我刚去时,已经长到碗口粗了。当然,也有后来我们亲手种下的近百棵,这么多年过去,也长到有碗口粗了吧。无一幸免。那随着来自戈壁滩上的风哗啦啦作响的挺拔的白扬,没了。
为什么?我瞪着两眼,没能控制住情绪,语气里有些愤慨了。
坐在前排的少卿在发动机的噪音里没听到我异常的语气,他轻描淡写地说,营院是四方的,木在里面,就是个困字,不伐不行。当然,这是上面的意思。
我无语,心里非常沉痛,无论基于什么目的,那齐整整的树木最后落得的下场却是悲哀的。我无意评判什么,只是因为内心对距离乌鲁木齐一千五百多公里的那个小地方依然保持着二十多年前的记忆。记忆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无论你离开多久,走了多远,都会扯着你的心扯着你的梦,还要扯着你的——感觉。但我当真是个缺乏想像力的人,居然想象不出被砍伐掉白杨树的营院当下是什么面目。我闭上了眼睛,上飞机前,在西安就没停歇,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早过了那种不知黑白昼夜的年龄,身心都很疲劳。
少卿还在介绍我当年养马时奋笔疾书的那个场所,那是个破败的饲料房,里面常年充斥着饲料混合着其他一些莫名的气味。只能说那时不光年轻,内心也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无视任何外部环境,仍然能够编织自己的梦。当然,那所房子亦不复存在了。截止目前,我算得上是从老单位走得最远的一个吧,有关我的一些传说,被少卿他们演义得面目全非,我却没有了一点矫正的心思。任它去吧。
早先在飞机上就想好了的,一出机场就吃盘拉条子的欲望显然受到情绪的影响,没那么强烈了。望着车外的积雪坦露在城市的边边角角,似被随意扔弃的抹布,那星星点点闪现出来的雪白一点也没有飘落时的那份纯粹与浪漫。我回到多年前对黑色积雪的厌恶,心里极不是滋味。他们问我最想吃点什么,我沉默着,在他们长时间的等待中,我首先说服了自己,不要刚回到新疆就不愉快,也确实抵抗不住拉条子的诱惑,依然说出“拉条子”三个字。
为什么不呢!世事总在变迁着,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地守候在原地,再美好的事物也是经不住岁月风寒的侵蚀。
我心里并不释然,对乌鲁木齐的巨大变化惜字如金,少有赞美。这个曾经生活过七年之久的美丽城市,十二年来一直占据着我心中的重要位置啊,我怎么能这样熟视无睹呢?
司机拉着我们去的第一家拉条子拌面馆太高档,根据我多年前的经验,这种地方很难吃到可口的饭菜,可我拗不过他们。到了那里,服务员说已过了饭点,没有拌面可吃了。我心欣喜,情绪陡然好转,已是下午四点,内地该准备晚饭了,新疆虽然还早着,但过了午饭时间有两个多小时吧。在我一再的要求下,终于在一家小店里吃到了拌面,不是正宗的拉条子,而是手擀面,有些微的遗憾,好在手擀面也是我喜好的。我不吃肉,选择的是素菜拌面,觉得很可口,又没啥好客气的,一大盘面吃得很生动。少卿在旁边一再劝阻,再过两三小时就是晚饭,领导办宴接风,别吃得太饱,留点肚子给晚上吧。不是赌气,我平时最恨浪费,就算旁人看来小家子气也罢,在哪里吃饭,都很少剩余。这次也一样没听劝,将一盘拌面吃得一点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