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春天散文

时间:2021-08-31

  从三月十五号起,广州正式进入一年一度的回南天。其实,电视台不预告,回南天也会以它湿漉漉的嘴唇,吻遍大街小巷,高调赚得岭南大地对她的同情。这个不受欢迎的泼辣女人,就像遭受了满肚子委屈,不带一丝羞涩地闯进高高的楼房,在洁净的地面、墙壁瓷砖上和铝合金楼梯扶手上洒下一片泪水,不停地埋怨着南海刮来的暖潮气流不够男子汉魄力,撵不走盘恒了一个冬天的北方冷空气,使得她无家可归,只好来到人间避难。

沉闷的春天散文

  断断续续的春雨飘洒了好些天,周末终于砸出一个太阳。热腾腾的阳光蒸发着水汽,清晨的大地飘逸着似有若无的茵雾。城中村的一些住家拖儿带女,夹着潮湿的衣服被褥,逃离四处跑水的出租房,逃离泥水一团的小巷子,来到阳光明媚的不知名公园,摊晒衣物,也摊晒发霉的心情。

  自从去年无人打扫以来,公园就变为垃圾遍地的荒地。幸好半人高的杂草不仅盖住了红土层,也盖住了塑料片食物袋。人工草坪在野草疯狂的进攻下,退化成癞癣一样的地衣,一窝窝藤蔓缠住了大大小小的树木。那些榕树紫荆树木棉树和其它叫不出名字的树,大都穿上花枝招展的绿裙。被藤蔓扼得不舒服的树们,只好伸长高挑的身子,对着蓝天上流动的云霞拼命挥手,召唤一团新鲜空气。

  公园毕竟比握手楼下的小巷宽敞,它能接受连绵不断的雨露,也能拥抱七八点钟的太阳。南国的太阳四季都是热烈的面孔,一会儿就烤干了几个水磨石的空地,烤干了曲径小道和野草不盛的土坡。晾晒衣被的人们也能找一个石凳坐下了,或者干脆坐到地衣一样的草坪上聊天。人不是很多,毕竟附近的居民大多是打工者,没有谁能严格按照法定的休假时间休息。或许收荒货的大队人马闲暇时间最多,但他们老早就找到一个墙角斗地主去了。

  十点钟的时候,公园恢复了闷热,把一句岭南谚语演绎得惟肖惟妙:四季皆为夏,一雨便成秋。反过来理解,雨一住,夏天就不能阻挡地来了,哪怕是在时令上的十冬腊月,哪怕还是莺飞草长的阳春。女人们脱掉外衣,露出色彩鲜艳的衣裙,在星火燎原的野花和家花中间,展示着思春的妙曼身材。

  公园废门口,进来一对父子。中年人拄着一根拐棍,由半大的孩子扶着,一路摇晃地走向土坡处。小男孩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个风筝。土坡处虽然也被荒草侵袭,但大树不多,上空比较开阔,适合放风筝。 熟悉他们的人说,男人是一个施工队的泥工,摔断了腿,躺了好久,现在走出来呼呼气。另一个熟悉的人说,包工头是他一个地方的,比较讲义气,医药费全给报销了。但他不能上班,也就没有工资拿了。一家人全凭他老婆提灰桶子打小工,生活过得非常拮据。唉,还不知道他今后能不能再上脚手架。

  中年男人很久没见阳光,脸色比较苍白。在土坡前,孩子放开手,蹦蹦跳跳跑到前面,回头向他粲然一笑,他的脸色也起了一层红晕。灾难的磨砺,看不出有多大影响。至少在孩子面前,他还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父亲。 或者,至少还要装成一个无所不能的父亲。这个风筝就是他躺在床上扎的,扎成一只雄鹰的模样,并用彩笔勾勒出眼睛和羽毛,活灵活现。这是他家乡的飞禽,广州只有在动物园才见得到。读一年级的儿子欣喜若狂,好久就在盼望着一个晴朗的周末。

  今天,久违的阳光出现,父子两依约来到不知名的公园。他们不仅要放飞风筝,还要放飞人生的希望。孩子把风筝平铺地上,边往后退边放线筒,不一会放开了一段的塑料细线。父亲一个胳膊拄着拐棍立在土坡下,咧着嘴说道:今天风很小,不好放上天。注意脚下,跑快一点。孩子点点头,拉直线跑开了。雄鹰在一两米高处打了几个滚,就栽在地下不动了。再来,也是一样。父亲笑了,他艰难地走上土坡说,还得我扶着才能放飞。

  儿子狐疑地望着老爸说,您行吗?

  父亲收拢拐棍,挺胸说道,你几时见过老爸不行了?

  对,我的老爸最能干。儿子的脸灿烂如花。

  父亲单手托起风筝,在儿子的助跑中紧走两步,只觉得受伤的腿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咬着牙忍着,向上举出风筝。风筝终于起飞了。一阵摇摇晃晃后,迎着微风慢慢升上高空。孩子的笑声银铃一般脆响,像一股清泉流淌进了心田,他觉得精神为之一振,腿上的疼痛也不那么厉害了。上空的风时大时小,他告诉儿子要随着劲儿悠,有时还要走几步。儿子望着天空,满脸笑容,不知不觉走下土坡。突然,向上飞腾的雄鹰猛地扎了一下头,手中紧绷着的塑料线松了。他一边收线一边紧退,线被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挂住了,风筝随即栽落下来,也搅在树枝上了。

  儿子求助的目光投向老爸,老爸举着拐棍扒开树枝,还差一点点。儿子扶着他兴奋地喊道:老爸加油——他又试了几次,腿很疼,不容许他加大活动量,每次都徒劳无功。最后一次,他因疼痛摔倒在地。儿子拉他站起,眼泪也流出来了。带哭腔地说,老爸,你不要吓我。他挤出一丝笑容,坐在地上摸着儿子的脑袋说,好儿子,老爸没事。在附近玩耍的两个小孩见状,抽出一根支树的长杆,也过来帮忙了。风筝取下来了,雄鹰也死了。老爸在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来,望了烂兮兮的风筝一眼,轻松说道,回去我给你在扎一个大一倍的雄鹰。

  他其实感到很苍凉,这条伤腿,不仅搅翻了全家的安宁,还使得儿子的一个微小心愿都得不到满足,长久在儿子面前保持着无所不能的父亲形象,也在他倒地的一瞬间化为尘埃。然而,他的表情却不能流露出来,他至少还能让儿子认识到,男人不是因为摔了一跤,就可以一蹶不振的。

  他拄着拐棍,咬着牙一步步走到前面。儿子拾起烂风筝,向帮忙的两个小伙伴点点头,也跟上来了。他搀着父亲走出公园的大门,走上了榕树成行的背街。背街宽敞,满路是中午酷热的阳光。然而再往前走,到他家租赁的鸽子笼里,还有一段幽深阴沉的小巷。那里的回南天送来的泥泞,在时间上会延续到皎阳似火的三伏,在空间上会延续到他们居住的七楼,在感觉上会让歌声笑声发霉。

  然而,他们终究要淌过阳春三月的回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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