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多间,一万八千多个日日夜夜,能被记住的,能被收录回放的,能被载入史册且念念不忘的没有多少,也不可能有多少了,而仅有这些已经刻够骨铭心,晃如昨日,思前想后,动人心魄。
万水千山,丛林纵横,虎豹呼啸于山谷,道路如丝如线,缠绕于山涧峁梁,飘浮于高路云端。我们奔走于林莾,我们聚会于山野,聚会于峽谷峭壁与流水飞湍之间。为了生活,为了理想,为了友情和爱情,也为了那个不争气的峥嵘岁月。继琴,希望,双蘋,美烨,印虎雷等,都是些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真实存在的人物。我们同学之间有恩怨,我们同学之间有爱恨情仇,我们心心相印、难舍难分,我们相濡以沫如群雁鸿鹄。我们之中多有红颜薄命,我也往往是空劳牵挂,水中捞月一场空,这是我儿童与青年少年时代的美好记忆,是我与生俱来的胎记与心灵的疤痕,因此,也病入膏肓,痛彻骨髓,美如仙葩,所以应该是永远也不会被抹杀和忘记的。
发愤图强,奋勇出击,不舍昼夜,惜时如金,我在锲而不舍,在不间断地读书,踊跃地参加国家统一认证的自学考试,我以四十五岁的年龄,一次次地过关斩将,一次次地冲出重围,一次次地接近理想的目标,那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感觉真好。我一辈子,一千年,一万年都会在读书,都走在上学的路上,都在沉思与创作的路上上下求索,都在浓墨重彩地续写着色彩纷呈与黑白分明的耕读人生……梦境里,常常会出现心焦火燎地寻找与上厕所的慌张忙乱:要么是荒山野岭,怪石林立,冷风飒飒;要么是遗矢遍野,痰便如水,女生太多,叫人诚惶诚恐没处插足;要么是悬崖峭壁,哀鸿遍地,蛇蝎出没无常,到处转移,逢处碰壁,叫人心惊肉跳,寻找不到一块能够解手的方便之门。
在一棵虬枝盘曲的古槐树下,我双手紧抱着暴露出来的树根在方便,脚下却是万丈深渊,或者层林飞瀑,或者是大海苍茫。猛然回头时,发现我的右手肘下边,正有一条粗壮异常,委婉伸缩的青蛇,它只扭转了一下身体,用那如绿豆般晶莹剔透的黑眼睛回看了我一眼,全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就顺着我的衣服底下溜走了。然而,我还是不能行动,不能摇晃或者从根本上说是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成了一只蜘蛛侠,紧贴着悬崖绝壁,居然长出了柔软的翅膀,可以穿越宇宙太空,可以凌空翱翔,如履平地,也可以如风筝,如大鹏把双脚拖拉在地面上。
我举起了蒲扇或者是鞭子,在狠命地抽打着长腿蜥蜴和各种变幻莫测的蛇蝎,这些蜥蜴蛇虫,多是红绿相间的,也有纯黑色的,粉红色的,纷纷扬扬横冲直撞地向我袭来,也有被我击毙和抽断成几截的蛇虫们不断地聚集,不断地修整,不断地呼朋引伴,集结队伍,卷土重来,叫我不敢小觑,不敢回头,也躲不开,走不掉。然后,我好像学会了隐身法,摇身一变就来到了邵银山家的后窗户口上,是我的学生几个人同心戮力,搭上高高的支架,从空中帮助我把我从一扇狭窄得根本不能包容下我肥胖臃肿身体高悬的窗口里边推了出来,才救了我一命。
我们又聚集在张家坪地面。这是一处等待开发的热土,这是一处待字闺中的西施娇娃,等待飞黄腾达的处女地。国家把此地正式列入规划,这里正在大兴土木,正在归入一个直辖市,让过去的小山村腾跃升格,让人员、客源、物流与直航正在向着张家坪聚拢靠近。凡是儿时就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有过交往与情同手足的伴侣们都来此投资,开店,经商,采矿。我见过柏建、家庭、养志、广超,拴美,我走访过群英、麦苗、桂平、玉枝和党歧。见多不怪,觉得他们都是在玩些小儿科,都不过是些混混儿,还停留在圈地、占摊初试云雨的水平,离企业家,大款名人差距甚远,又与商业养殖业不着边际,与传统农业又格格不入。
我走遍了他们在张家坪的地盘与商埠,我瞧够了他们的营生与生活现状,我不羡慕他们,也不卑视他们,而我自己却是游离的,自由的无产者。我所固定的职业也许是个三流子的作家,末流子的记者,堕落成采风人或者民间艺人之类的,而更多的时间,又接近于一个游手好闲的氓流或者云游四方的僧侣。我厌倦了功名利禄,我厌倦了风花雪月,男盗女娼,尔虞我诈,我也不会对于巨额财富,绝代佳人产生恻隐之心。我已经饱经沧桑,我已经阅世恨深,我是一个有高深道行的人,是有操守与乐天知命的人了。无论走到那里,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与观望者,我只是随性地看看,只是走马观花,漫不经心,心不在焉地瞅瞅,能满足一下好奇心与恋物癖也是不错的。
忽然间场景又转移到了魏家沟。高山头上出英要。这是一条深山大沟,我看到了桐家山上的旧主雇——一群浑身上下着装油漆色粗布的老妪们。在那个时代,她们也曾经是婀娜多姿光鲜亮丽的美人,因为山泉叮咚,滋润女人,山风凉爽,偏爱女人,山中的野惠佳肴,四时鲜果,营养女人。对于饥不择食的男人来说,她们的确是花容月貌,秀色可餐无与伦比的。她们应该老了,应该进入盖棺论定的年代了。认识她们时,在我幼小的心里只有羡慕,只有欣赏和崇拜:她们是那么养尊处优,那么荣雍华贵,谨言慎行,永远居高临下,永远向我们显示出她们出身贵族的身份。因为她们才是这十万大山的主人,才是山林树木、柴草与篾条的领主,并是对其最有支配权的女主人。我们在她们眼里只是些不起眼的沙石与乞讨者,但是,我们都应该是些担柴卖草,出臭汗,卖粗力气的大老粗,她们因为住在深山里,因为占有森林与巨大的山坡与绿地,我们要从她们口中争食,平白无故地分她们一杯羹。因此,就得付出,就得贡献于她们,那是在自给自足、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她们也许就是当年最富有,最幸福,最乐观的人。
如今,她们青春已逝,老态龙钟,踽踽独行。当年属于她们的漫山遍野的松柏楠樟,桦椴桐漆,麝香鹿茸已经不复存在了,历史留给她们的只有荒山秃岭,东逃西窜,四海为家。然而在当年,是她们给予了我的自信与安慰,给了我们食粮与安宁。如今,她们观望我的眼神与视角,是知己又像是曾经不能忘却的朋友一样,深沉而甜蜜蜜地,好像母亲回望婴儿,好像妇人想起当年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