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东北一个偏僻的山村度过的,那时候还是煤油灯时代,物质生活普遍匮乏,文化生活更是单调。童年印象中村里和文化挨边的事情,只有乡邮政员骑自行车隔好几天来村里送一趟报纸,放映队要隔两个月才来村里演一场露天电影。
每逢放映队来到村里时,那种热闹气氛就如过年或者办喜事一样,特别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电影在本村看完后还要跟随放映队到外村去看。就是在文化生活如此落后的背景下,第一个有线广播悄然出现在村子里了。
我们村地理位置十分偏僻,其封闭状态如同一个独立王国,不要说县里、省里乃至全国各地发生的新闻,就是十里八村外发生的奇闻异事我们也不知道。
某日吃午饭时,爸爸一脸的喜色,亲昵地摸着我的头说:“儿子,爸爸今晚领你去听广播!”
我立即瞪大了眼睛看着爸爸问:“广播?什么是广播?”
爸爸用手比划着说:“广播就是一种喇叭,它可以发音说话……”
尽管爸爸连比带划地说了一番,可第一次听说“广播”这个词,广播究竟为何物,我最终也没听明白,爸爸看着我疑惑的眼神,说道:“咋说你也不明白,晚间去听听就知道了。”
村里第一个安装广播的当然是村长家了,他是在村里安装电话时顺便把广播线扯进了自己家里。
我和爸爸到村长家时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围坐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等着收听节目,用玻璃瓶做的煤油灯被一根铁丝拴着悬吊在天棚中央,煤油灯昏暗的火苗如同花生米粒大小,被风一吹摇曳不定,忽明忽暗,人影被照射在四周墙壁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而且随着灯光摇曳每个人影都不停地摆动着,那晃晃悠悠的样子如同鬼魅一般,看着令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广播的形状真如爸爸所说的,看上去和喇叭差不多大小,挂在他家的东墙上,一根铁丝由窗外伸入后接在广播背面做天线,另一根铁丝引出插入地下做导线,这些就是广播的全部播音设施了。
广播节目分早中晚三个时间段播报,我们到村长家时还没到播报时间,人们一个个望眼欲穿地看着墙壁上的广播,虽然在闲聊着,却期盼着节目尽快播报。
就在大家急得抓耳挠腮时,墙壁上的广播陡然发出了一阵吱吱的沙哑声。人们见广播有了声音就如听到命令一样,都停止了闲聊,一个个瞪大眼神看着广播,村长看着大家高兴地说:“谁也别吵吵了啊!节目马上就要开始播报了!”
可是墙上的广播并不给主人长脸,它只是一个劲儿响着就是不说话,屋子里依然静悄悄的,人们虽然很急躁,却都耐心地等待着,而广播却像专门和大家憋象眼似的,那沙哑的吱吱声连续不断,却一直不播音。
人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相互对望着开始骚动起来,小声议论的,大声询问的,责怪声、埋怨声充满了屋子每一个角落。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瞎猜测时,广播沙哑的吱吱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位乡土味十足的女广播员声音从广播里传出:“社员同志们,小南公社(乡)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了,下面播报节目预告……”
广播员的声音一出现,满屋子的议论声顿时消失了,节目预告完毕,广播员播报道:“下面请听女声独唱《一条大河》,演唱者……”
广播员的声音刚一结束,欢快悠扬的前奏便在广播里传出来了,紧接着一曲美妙动听的女声独唱便从喇叭里流淌了出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那时候偏僻山区的人们何曾听过如此优美的歌曲啊,一个个被动美妙听的音乐征服得五体投地,忘情地陶醉在歌曲旋律里,人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广播,尽管都不会唱也伴随旋律小声哼哼着,有人甚至还配合节奏轻轻敲击着桌子。
一曲《一条大河》播放完毕,广播员可能调换节目,墙上广播暂停播报了,发出蜜蜂一般嗡嗡声。众人见广播不说话了又焦急不安了,眼睛盯着广播交头接耳谈着刚才播放的歌曲,询问歌词内容,猜测下面将要播报的节目……
片刻之后,喇叭里又传出了广播员的声音:“社员同志们,下面请听评书《金光大道》,由马超播讲……”
人们听说要播讲评书了,屋子里的嗡嗡声立刻戛然而止了,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评书讲完后节目一个接一个,一会儿新闻联播,一会儿少儿节目、革命样板戏、东北二人转……
人们全神贯注地听着,直至听到广播员甜甜的声音说:“社员同志们,今天的广播节目全部播报完了,各位听众,再见!”
满屋子的人正听到兴头上,广播员却告诉大家节目播报完毕了,余兴未尽的人们纷纷埋怨起广播员来,“只播报这么一小会儿咋就结束了,还没听过瘾……”
无论大家多么惋惜如何不过瘾,广播员说完再见之后喇叭里就不再说话了,片刻之后连吱吱的沙哑声也没有了。
节目广播员播报完毕,可是大家听广播余兴未尽谁也不愿意离去,一会儿抬头看着墙上广播,一会儿扭头看一眼炕头坐着的村长,有人憋不住询问村长广播会不会再来?村长见社员们久久不愿散去,于是一脸不悦的样子催促道:“都回去睡觉吧,刚才广播员不是说了吗,今天的节目内容已经全部播报完毕,谁想听明晚再来吧!”
大家见队长下了逐客令,虽满心的不情愿,也只好起身告辞了,回家的路上七言八语地议论着刚才的广播,赞叹着节目的精彩,感叹着广播的神奇……
那时候实行集体管理模式,社员们白天都在生产队干活没时间,傍晚收工后一个个在家草草吃完晚饭,之后便不约而同地集聚到了村长家里,围坐在煤油灯下耐心地等待着听广播,屋子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
听过几次广播之后,村民们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难以抗拒广播神奇的诱惑力,很快就有人去县里买回来了广播,紧接着张三李四也买回来了广播。几天工夫,村里近一半的人家都安装上了广播。
安装广播的村民多了,听广播的人自然就分流到新安装广播的人家去了,再到村长家听广播时就不再那么拥挤了。
见广播如此神奇,年逾六旬的爷爷坐不住炕了,催促爸爸赶快去县城买广播,爸爸一是被爷爷逼迫,二是自己听广播心切,转天便骑着我家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往返一百多里路特意到县城买回了一个广播。从此,我和爸爸再也不用去村长家里听广播了。
我家安装广播后没过多久,村里所有人家全部安装上了,都可以在自己家躺着听“戏”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有广播的伴随,不知不觉间时光很快便流淌到一九七二年,此时我早已成为了生产队里的一名劳动力,春节前夕家里买了第一部收音机,直到这时才把听了多年的广播喇叭从墙壁上摘了下来。
那时候物质生活依然是很匮乏,收音机并不是每户人家都可以拥有的,因此买了收音机的家庭都如宝贝似的摆在显眼的地方,并且用丝绸、布帘之类的物品盖在上面,就如供奉神灵一般呵护着。记得我们生产队那时候买了一部红灯牌收音机(当时为名牌),队长指派专人管理,每逢开会、记工分时就给社员们打开播放一段节目,之后便锁入了木匠专门为它做的木匣子里。
匆匆岁月流淌到八十年代中期时,黑白电视机开始走进了农村,人们的文化生活也逐渐丰富起来,收音机已不再时髦了,各种款式的收录机已遍及城乡家家户户了。
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各种先进技术日新月异,几年之后收录机就不再流行了,黑白电视也退出了市场,彩电更新之快令人无法想象。社会发展如此之快,我有时就想,时下如果把广播摆在柜台上销售的话,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不晓得广播为何物?
对于我来说,不管现在的文化生活有多么的丰富多彩,童年时期的广播,给我带来的那种快乐,永远也无法忘记;广播播报的那些故事,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童年记忆里。如今我已年逾花甲,每每听着收音机时,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广播,那个挂在墙上的神奇的喇叭,它播报的那些故事,依然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