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曾经静卧在渭北一条南北长塬的中部,那里是我生命的起点,留下了我年少时的串串足印。如今,它像天边的浮云一样散落在记忆的幕布上,日渐模糊。但是,只要记忆尚在,定会不断想起的。
印象里,我的老村像嵌在黑白照片上的影像。那里成群的牛羊,慢悠悠地在弯弯曲曲的小土路上走过;那里成堆的老人小孩,聚集在窑院崖背上的槐树下嬉戏玩耍……
同时想起的还有许多,比如从黄土中刨出的窑洞以及那片黄土地。
幼时,除过窑洞,我几乎没见过其它民居。说句心里话,窑洞作为普通民居,实在不太招眼,站在村口,你根本看不见它的影子,只有长在窑院崖背周围高高低低的树木提醒你,那儿有一院庄子。可是,没见过窑洞的外乡人走近窑院,还是找不到下院子的通道,因为这个通道是由一段缓坡加一个藏在地下的的洞子组成的,而洞子口的选址没有规律,往往借势而做,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可能有。
修建窑洞,一般先平地起坑,四周挖洞,然后土刨出来,人移进去。家里宽裕的,可以请人帮忙,三五个月就成;日子紧巴的,自己慢慢挖慢慢收拾,一年多工夫才能住进去。
我婆说:“人是窑馅子。”她把窑洞外围比作包子或者饺子皮,把人比作里头的馅。窑里住了人才算成了器物,成了器物的它才有了功用,有了魂魄;否则,它只是破窑一个、黄土一堆。婆说的话很形象,虽朴素但有哲理。
窑洞是从黄土里刨出来的,搭锅建灶也离不了它。
那些年,锅台用胡基垒,胡基之间的缝隙用泥浆灌。抹平锅台用黄泥浆,清理锅台也用黄泥浆。只要找些绵绵的黄土放进盆里,加水搅成糊状,手掌蘸着在锅台上来回抹就可以。这一抹,锅台就像粉刷过的墙面一样,平整干净,新炫耐看,一股生机扑面而来。
有了遮风挡雨的窑洞,有了能烧煮食物的锅灶,烟火日子里,还缺一样,那就是睡觉的炕了,这还得用黄土。
找来黄土,加水加碎麦秸和成泥,拓炕坯,立炕柱,扎炕墙,这些准备工作完成后,就剩下抹炕面收炕沿了。看看,一盘土炕的建造,哪一道程序里能离开黄土?
一口土窑洞,一灶土锅台,一盘土炕,一个宽宽敞敞的土院子,组成了一个庄稼人的土世界。老家人的生活里,样样都和黄土有关。人们祖祖辈辈居住在土窑洞里,他们的命里就跟黄土结下了不解之缘。土窑洞里时时处处都散发着黄土的气息,窑洞是黄土构造的,炕是用黄土做成的,灶台是用黄土做成的。
家里的生活中离不开黄土,家外的世界也不例外。
出了家门,脚下的黄泥路是在黄土上修成的,它们弯弯曲曲、曲曲弯弯,有的通向田野,有的通向村外的大千世界。鲁迅先生曾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我的先辈没有先生那样的文化修养,说不出富含哲理的句子,他们却懂得生活的道理,需要去哪里就走向哪里,走着走着就走出了一条条或规则或不规则的乡间小路,这些小路都是窄窄的,散发着黄土味。
沿着这些弯弯曲曲的黄土路到了田里,那里还是黄土一片。如果说,在家里,智慧的先辈们将运用黄土服务生活做到了极致,那么,在田野,他们把务艺农田也做到了极致。
老村人种庄稼和别的地方一样,春种秋收,夏播冬眠。老村的土地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它是旱地,不能水浇,只能靠天赐雨。要知道,老天下雨像娘要嫁人一样是不可把控的,而我们的先辈仿佛已经摸清了土地的脾气,和它们成了知己,风调雨顺的日子自不必说,雨水短缺的年份,他们也想尽法子适时下种按时耕耘。
春天,刚起身的麦苗,迎着和暖的东风,分蘖拔节,摇曳生姿,一眼望过去,绿无尽头;夏天,麦田则像魔法师手里的画布,前几天还满是碧绿,一转眼已成了透亮的金黄。看看这些挺立着的麦子,个个精神抖擞,粒粒滚圆润泽,主人心里的那个乐呵,无法用语言形容。虽说和水田里的麦穗没法比,但它是自家土地上的收获,就像自己养的孩子一样,看着喜欢,摸着踏实!秋天,西风掠过,扫黄了房前屋后的树叶,扫开田里的玉米包衣的口,扫红了枝上的苹果的脸,扫得农人的脸更黝黑,但他们的心却更踏实了。冬天的田野,失去了春夏的活力,却也自有特色。没雪的日子,已出土的麦苗,给些微萧索的乡野染上了一抹绿意。有雪的日子,白茫茫一片,麦苗被白雪厚厚地覆盖了,却暗暗地贮蓄着能量,准备来年的勃勃生长。
其实,这里的黄土并不肥沃,甚至很贫瘠,但它在先辈们的精心侍弄下依然很努力地长出了一茬茬庄稼,养活了一代代后辈,撑起了老村的未来。
黄土情,黄土魂。在老村人的眼里,黄土地就像母亲一样,温暖、淳朴。他们的身上从头到脚都粘满了黄土,在他们的生命里,似乎每一个毛孔都渗透着黄土的气息,他们是真正的黄土儿女!
如今的老村,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老村的景象了。老旧的破窑洞被填成了平地,整齐现代的居民区修建起来了;狭窄不平的黄土路整修了,宽敞平整的水泥路出现了。
然而,不论老村怎样变化,那些年岁很老的黄土,那些曾经养育了无数代村人的黄土,依然静卧在那里。老村的根,就深深地扎在这厚厚的黄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