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刚滿六十五岁,领了老年优待证就正式步入了老年人的行列。人老了喜欢思故怀旧,记忆库中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不时会浮现在眼前。我的祖籍是湖北黄陂的,我是在汉口老火车站旁的天声街长大的。忆陈年旧事,还是先从乡下的祖母和城里的外祖母说起吧。
我的祖母过世早,是六八年的夏天走的,至今五十个年头了;外祖母晚十四年,是八二年离开人间的。早走的少享了几年清福,走时也不顺,拖延了好几天才断气。听大叔叔的大儿子说,那时乡下医疗条件差,家人误以为是得了绝症,未及时医治拖垮了身体。那年我们得到了祖母不行了的口信,全家回去奔丧。但还是没能看到祖母闭上眼睛,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后事是我父亲一手安排的,所有费用都是他出(他省吃俭用抠出来的零用钱)的。父母亲要回去上班,没时间耗下去,只好先回去。迟走的外祖母疾病缠身,卧床多日,受了一些折磨。我舅舅是在她之前离世的,更增加了她的痛苦。一想到两个老人家的晚景都不尽人意,我就感到辛酸。
说起来,祖母和外祖母的命都很苦,都是中年丧夫,三十九岁守寡的。我的祖父撒手人间时,扔下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外祖父乘风西去日,留下了一对儿女。在黄陂鲁台乡下的祖母拖儿带女,含辛茹苦糊口度日;在汉口天声街的外祖母节衣缩食、拉扯儿女长大成人——这都是一九四五年以前的事。动荡不安的岁月,儿女尚小的家庭,仅凭妇人的支撑,其生活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
听上辈人说,祖父和外祖父的老家都是黄陂乡下的,离老县城只有五六里,两家相隔也不远。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祖父,与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外祖父强一点,他不光靠种田刨点食,肚中有点货,据说当过保长什么的。他常常穿着一身还算得体的长衫,田间没活干时坐在镇上的小茶馆里,与人闲聊。方圆十几里的地方,少不了扯皮拉筋的事,乡规民约调解不下来的,靠打官司裁决。这样,不时有人前来找他帮忙。他能说会道,揽下一桩差事,自然少不了一点好处费;多少不一定。正因为见识多一点,眼光远一点,后来下了汉口,并站稳了脚跟。
祖父去世时,几乎没有留下一点值钱的东西。好在先前我的五叔和父亲已经打发出去了,少了两张吃闲饭的口。不然,家中日后的生活会更加拮据。外祖父辞世时,也没留下什么积蓄。虽说孩子少,但稚嫩的舅舅尚未当家立志,里外全靠外祖母一人独立苦撑。
说起来也怪,有兄妹七人的父亲,仅跟五叔合不来。因此,倔强的五叔很少去我家。五婶娘家的弟弟(长的很帅,像《南征北战》中的张军长),住在我家附近的芦蓆街,和我父亲同在一个单位,是理发的。几脚路的功夫,五叔去他家走亲戚时,也不顺便来我家看看。我父亲七十多岁时,住在我妹妹家里时,五叔专门前来看望过一次。两个老弟兄坐在一起,不说话(那时,我父亲变沉默了),表情都很平淡。这好像是最后一面,我当时也在场。尽管没有相谈甚欢的气氛,但他们心中的宿怨,早随着时光的流逝,荡然无存了。其实,父亲心里有五叔,常提起他不幸的遭遇。
旧社会人多的穷家小户,日子过不下去时往往打孩子的主意。听父辈说,五叔很小时送给了当地一户周姓的小地主家,不几年的光景解放了。过去看重家庭成份,他也到了懂事的年龄,看形势知道轻重。他吵着闹着,硬是缠着祖母把他弄回了老刘家。过去穷人的无奈之举,为人民谋幸福的新政府理解,他终于回到了贫雇农温暖的怀抱。想到儿女们不再为不好的成份影响政治前途,五叔的腰杆子一下子硬了——走在路上,开始挺胸抬头了。他在富人家过没过几天好日子,我不大清楚,但他念过几年的旧私塾,识文断字,我是知道的。从能读上书这一点看,过继给人家后,新主待他不算薄。前些年他七十多岁时,谌家矾的幺叔过世,我们回去奔丧。事毕后,我们逆滠水河而上,顺便去了一趟黄陂乡下看望五叔(我们背地里叫“再启叔叔”);他一个人住在畈上的旧宅里。他一张口,还是子乎者也的八股东西,像旧时乡村的老学究。国学知识少得可怜的我,顿时感到汗颜。当他提及我以前在潜江工作时的事,我心里想:“五叔心里挂记我们啊。”
和五叔给人家做儿子不同,我父亲是十几岁离开家乡,到汉口谋生的。他是我的外祖父,也是他的舅舅带出来的。早年从周家大湾出来闯汉口的祖父,经打拼谋得一份还算稳定的差事。他心里总惦记着乡下的穷外甥,想弄到城里来混口饭吃。我父亲排行老三,乡下的侄儿侄女都亲切地叫他三伯或汉口的三伯。要知道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在城里当工人有月薪,父亲的装卸公司那时的劳动报酬是计件,一月关饷两次,手上总会有活钱,日子比较宽松。不像收入微薄的人家,一到月底,找人借钱借物,如米、盐什么的周转。对平日里指望鸡生几个蛋,拿到供销社换点油盐及零花钱的乡下人来说,大城市天堂似的,谁不向往?
过去城里户籍控制严,工厂的临时工一般不用外地人。农村的男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务农,女子往往靠婚姻嫁到城里去。我舅妈娘家五通口的亲戚家,有一个模样长得比较俊的女儿,想摆脱农业,托汉口的娘家人帮忙物色对象。城乡差别很大的年代,因自身或者家庭条件差,高不成低不就,拖成了老大难的,为解决个人问题,急着抱孙子的母亲会托付街坊邻居回乡下时,帮忙物色对象,是常有的事。舅妈娘家的这门亲事,成没成我不知道,不过,那一段时间乡下的亲戚,总在我们这儿进进出出的。我家后来住在天声街附近叫辅仁村的小巷子里,那儿就有一户人家是农村来的媳妇。听人说,好心的居委会主任,常常为辖区内乡下来的女方落户的事跑街道、派出所,很操心的。孩子中学快念完了,母子还没有落实城镇非农业户口的,过去不算稀奇。
从乡下的放牛娃变成了城里人的父亲,从没忘本,也提醒我们不要忘记旧社会的苦。所以,他总是在除夕的凌晨五时,两家人在一起吃团年饭。家中外祖母主事,舅为大,随周家的规矩。一边喝老酒,一边给孩子们忆苦思甜。平时洒落在桌面上的酒,他会舔干净。说的无非是十几岁时,天下着雪的寒冬腊月,为生计赤着脚从黄陂乡下走到汉口……他并没有刻意烘托气氛,像工宣队员在学校作忆苦思甜报告时喧染凄凉、说阴历年关什么的,年年弹老调,我们的耳朵听起了茧。他一张口提及这事,我们就小声议论开了:“看,来了,又来了!”五六十年代是计划经济,买什么东西都要凭票证,平时吃点好的像打牙祭,眼巴巴地盼着过年能敞开肚皮吃个痛快,经父亲这么一搅和,谁还吃得下去?每到这时,我母亲会不耐烦地拦住:“莫说了,莫说了,让孩子们开开心心地过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