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均叔”,说话时候,慢吞吞,不急不慌,村里人形容,若是报火警,肯定不行,白天不能描述清楚起火地点、火情……做事也是慢悠悠,分寸火候把握得很到位,不让人钻一点空子。他从容,就是面对死亡也照样泰然自若。
均叔干了四十年的村大队长,后来换汤不换药,叫“村主任”。正经的事儿,想不出几件,可能也不便插手别的大事,村里的“白事”他安排,任何时候,他笑容可掬,可孩子很怕他的“死亡安排”,避而远之,可能是跟死者家属打交道多吧,孩子心中有恐惧。
父母一说,均大队长来了,孩子立马不哭,仿佛是见鬼了,惊悸闭声。年岁大的村民说,习惯了他当大队长,死了也放心。
一
村里,“入土为安”的终结,他是始作俑者。
他宣传的口号是:入土太憋屈,升天才心安。不知是谁给他做小蜜编这样的词儿,听了蛮有道理,还滑稽。
也是符合均叔一贯从容的做事风格,他听了也得意。
他善于大小对比。中南海的大个儿走了,都飞上天,从此我们的待遇也均等了,公平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大官和草民一样了,一个归宿,见面机会就多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反映,上访无需路费,不会投靠无门。说不定,身边的邻居,你说出来都吓人个半死,有什么难事不能办!
这是实行人死火化初期的艰难,村民都理解他的不遗余力宣传。私下有人说,均爷先做个好榜样吧!他耳朵不聋,谁说他都记于心,但不上心,还是见面三分笑,不当人家是仇人。后来有人居然当面采访他,问:百年之后你会做怎样的“死亡安排”?
“我随你!”他不怒不愤,笑嘻嘻。三个字,藏了智慧,寻思起来一身冷汗。
这是咒死的话,谁让你先兵无礼!
有人调皮,当面说:“我入土!”均叔似乎早就琢磨好了,眼皮不眨一下,回敬道:“你肯定孤单!”
拿谁的死先开刀?村民都是背地里在盯着。真是天随人愿啊。1969年的秋天,均叔的叔叔祥爷死了。这是个考验,烈火与凉土的较量,生和死都要迈过这个大坎。
祥爷是鳏夫,一辈子独居。我父亲因腿疾不能参加生产队劳动,要维持生计,均叔就走了个正当的后门,让父亲照顾每日三顿饭,洗洗补补,归我妈。每天记工5分,这是相当于“皇天有眼”的待遇。均叔的理由是,我“义哥”(我父亲)困难,总欠钱,穷坑填不满,不能看着他不能过,更不能眼睁睁地瞅着他死。于是伺候祥爷的美差归我父母了。
外面的议论很多,说,“义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祥爷不说话!不说话,就是死掉了,说好听点,祥爷就是“摇钱树”“聚宝盆”。
祥爷晚上死了,早晨四点钟,我父亲就跑去告诉均叔了。他亲自摇通了队部唯一一部电话,转到了青山(青山是火葬场总部)。早晨6点钟专车驾到,我全程观察了。那时车不叫“殡葬车”,就是一个农用车,箱子用白铁皮包住,里面一副简易担架,担架是军用篷布做的,规格高。
下来两个人,带着口罩,把祥爷抬出了死亡房间。我见过的唯一没有人为死者呼天抢地的,就是祥爷的离开。均叔拉了一个人,忘记是谁,一起坐在祥爷的担架旁,凳子是我们家的。车门“嘭”一声关住,戴白手套的“殡葬工”严肃无情地上了铁锁,均叔和陪者关进去了,我的心好惧怕,捂住眼睛退后,不敢再看那个送行死亡的现场了。
祥爷的待遇很高,也是均叔为给村民一个榜样的力量,骨灰盒花了30块钱,当然村子报销,谁也不敢说买盒太贵,没有人与死人再计较什么,谁都明白,不满的话跟均叔说肯定吃亏,我猜,均叔遇到这样的人,会说,你走买盒加倍!
回来的时候,均叔一人端着骨灰盒,全村差不多80%的人在迎接,第一次看见骨灰盒那么小,居然装得下一个人。均叔目光黯然,不苟言笑,扫视了所有人,这是为今后做现场宣传。所有人的目光都回避,生怕不吉利。
村书记是主角,等骨灰盒到了,站在一块巨石上,就讲了两句话:“哎,什么也不说,以后我走,你走,都是这条路!”斩钉截铁,不容置辩!
我们几个孩子跟着均叔继续为祥爷送行,只因如此庄重太好玩。均叔也不呵斥,他要谢我们不让祥爷寂寞,不让均叔害怕。一直送到北山,那里有个石窝子,石窝子上面草草垒起了一间工具房,祥爷生前没有去当石匠,死后去看着石匠的工具了,那把将军锁也失业了。我看了那样想。
祥爷是五保户,拿他火烧,没有人不允,他有义务做现身说法。死亡对祥爷是解脱,给均叔做了宣传工具,给我们开眼了,还有什么意义?
不过均叔做事向来一板一眼,安顿好祥爷的骨灰盒,他从容地退出,然后深深鞠躬三下,再转身对着村里的方向,若有所思……
二
村的北山光秃秃,贫穷的日子里,连柴草也提供不了,几株无精打采的小松树,稀稀拉拉,营养不良。中华大地上,山瘦在西北,再就是我村的北山。
山由花岗岩堆成,是村子石材的来源地,几乎各家盖房子都要在那炸石头,年久就有一个篮球场大的石窝子,凡建设要用到碎石子,这是我们孩子的“钱袋子”,拐个篓子去拾碎石,回家捣碎,大小均匀,然后卖给建筑工地,换几张面额小的票子,以资学费。
祥爷走后的第二天,均叔领着村治保王主任登上北山。雅称“治保”,也就是“看山”。我们担心是不是要封掉我们的财路,也跟随登山。
均叔的上衣有些寒酸,是粗布无色装,站在半山顶,不能玉树临风。没有胡须,几乎不长,脸光光的。俯视村子,飘在山沟里,炊烟朦胧,仙境一片。放眼眺望,东南连接大海,波光粼粼。在村子所有的环山里,北山不起眼,属土丘一类。我怀疑均叔老了,可就是四十沧桑,不应该未老先衰找这个地方赏景。如此的眼光,还从容得摆着排场,让人十分不解。
下午,震峰就携工程队就来了。就地取石材,沟底伐槐树,大兴土木。十几天就在山顶矗立了一座“行宫”,石墙青瓦,俯瞰村落。为何不建亭阁?我们几个孩子私下议论,但不能左右工程。
据说是村秀才老典起了名字,一个木匾在门楣上,写着“安灵堂”三个黑字。我们懂了,一个“灵”字,总与死人有关,灵柩就是死人的家,这里应该是死人相聚的地方。
祥爷是入住“安灵堂”的先驱者。隔窗扫视,四周是简易的书架模样,做工粗糙,祥爷的盒占据迎门的位置,莫非他要做接待?死人多了,他会升为“祭酒”,说不定。
死人不入土,也住屋舍,这是第一次改变了我的认识。陆续有人入住,不过,入住的声势很大,每次都是北风怒号,不分春夏秋冬,哭声盖山。安灵堂四围的花圈新旧都有,一圈,密密匝匝,不用进安灵堂数户口,也知道屋内有几人。
烧纸钱是必须的,石窝子似乎从祥爷去了以后就败落了,石匠都不愿意去炸石头了,迁址于西山,据说,那的石材更好,这是幌子吧,都怕与死人沾边,阴森森的,头皮发麻。石窝子渐渐成了大“香炉”,人们都在那烧纸钱,不用担心火无情而烧山,约定俗成,谁也不能靠近安灵堂烧纸,村里的人说,若那样就是烟熏祖宗。
安灵堂是均叔的杰作。有人问他,你的位子不能随便让人占,准备在哪?均叔也不恼,呵呵一笑,略以思忖,从容地说,这是八十年以后考虑的事儿,你瞎操心!
大约十五六年的时间,安灵堂就人满为患了。屋中间的空地也放了桌子,桌子还压着桌子,层层叠叠。凡每次有入住的,家属都要找均叔安排位子,均叔皱着眉,每个角落都要看看,他心里明知无缝插足了,还是要巡视,是给死人一个尊重,给家属一个面子。
最终,在安灵堂的屋顶下再搭起简易的搁板,死人居高临下,好在过往进入的也不喊冤,不嫌自己位子寒酸,相安无事。
有人还问均叔,这样拥挤,肯定这里不是你的地儿了。这次均叔点点头,不再让说风凉话的人难下台,他没有丝毫的恐惧感,依然从容得脸色不暗,脸上的肌肉也不抽搐。
均叔脸色凝重,环顾村周围的大山,多少年没有再选址,只在安灵堂西侧临时补建了一间。他已经半老了,也许以后的事不归他管了,本来这个“死亡安排”就麻烦,他想退下来,让让位。果然,“震峰”来坐镇了,均叔就隐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