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韦应物
走出车站,已近深夜。
来不及打量四周,他就上了出租车。跟司机交代去处后,就靠在椅背上,摇下车窗。
夜风不停袭来,他解开了领口。家乡的气息是清冽的,完全不似南方的黏稠和温热。他贪婪地呼吸着,熟悉又惬意。
叩开家门,母亲大为意外,说怎么突然回来了。他说,几年都没回家了,前几天听说父亲病了,就回来了。母亲和闻声赶出来的父亲听了,不禁摇摇头,说又不是什么大病,何必远道赶回。他笑了笑,父母也就不再深究。不管怎样,全家团聚总归是件好事。
次日,在自己以前的房间里,他醒了过来。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到自己已身处家中,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浮上心头。公司里的事、自己在南方的公寓渐渐在脑海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过往。
早饭后,父母商量着去公园走走,他说父亲还在养病,要陪着一起去。父母就说没什么大碍,让他一个人逛逛。他点头应承。
去哪里呢?
走过旧日常去的书店、唱片店,他却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走累了,他拨了个电话。
5年前,她结了婚,但他却一直记得她。
在离开家乡前,他俩一度还很热络。有几次,她也曾往他家打过电话。母亲总是一一向他告知,末了,总不忘加上一句:“我老以为打电话来的是个小囡。”是的,她的声音永远是那样嫩生生的,永远小于她的年龄。
“是你啊。”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声音,“行啊,改天聚聚。”
寒暄片刻后,他挂了电话。
有时,他自认并不豁达。这里的豁达并不指品性,而是单指心性。也就是说,他是个内省而留恋过去的人。
在南方,他不是没留意过身边的异性。可是,充满他脑子的仍是旧时的情谊。这也可能是他特立独行的结果。在他所有的好友之中,唯有他去了南方工作。开始,他并不以为意,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感到了孤单,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放逐了一般。他总觉得,自己说不定哪天就会回到家乡。
跟大鸟的碰面,是在台球室。
才几年没见,大鸟的肚子大得简直像孕妇。趴在球桌上的时候,他看着都累,怎么也想不出大鸟曾经是自己的球友。
“哎,走啦,去个好玩的地方喝酒去。”大鸟痛苦地打完最后一杆说道。
他知道“好玩的地方”意味着什么。于是,这晚,大鸟和他,还有两个女子,借着酒劲儿拿着话筒鬼哭狼嚎。等好不容易收摊,送大鸟回去的时候,这家伙一路对着他表白自己如何不在乎前妻,离了婚又如何玩得转云云。他似听非听,点头表示同意,心里却不禁想起他刚到南方时,跟一位同事从“好玩的地方”回来后的情景。同事对客户的推荐大惑不解,说:“看她们这么能玩,到底是她们陪我们玩,还是我们陪她们玩?”
第二天上午,母亲埋怨他到凌晨才回来。他赶忙辩解。这时,父亲插话说:“你妈是担心你。再说,夜生活有什么好,适可而止啊。”
听到这里,他无奈地扬了扬眉毛。
这天,他又给她去了个电话。她说真不好意思,本来是有空的,可是先生临时要加班,她只好留下来看女儿,所以不能出来了。他就说不如带女儿一起出来。她笑道:“你试过一个人带个2岁孩子出门吗?”
他确实不太清楚,但也能估摸得出那会是怎样的手忙脚乱。
跟阿勇碰面是在茶馆里。
阿勇当年学的是没人看好的给排水,可没想到这些年房地产大热。大家揣测,阿勇发了。
“什么呀,全是大鸟那帮人瞎扯。”阿勇喝了口茶,“哪有几套房,总共才一套,还供着呢。”
他笑了笑。阿勇的闷声发财在他们那伙同学中历来是极负盛名的。接着,阿勇就问起了他的情况。
他只说在南方买了个中小套,高层精装修,够自己住了。
“还是你厉害。”阿勇拍了拍他的肩膀,“中小套,自住、转手两便,又是婚前财产。唉,还是你行啊。”
“行什么呀,你才是房子、娘子、儿子……五子登科呢。”
“登科?”阿勇笑了笑,“是套牢。”
喝了一下午茶,两人压根儿没提当年共同喜好的航模。
“时间是个魔法师。”回家路上,他暗叹。
“我说,”晚上,母亲瞄着电视,心不在焉地说道,“你在单位里,说请假就能请假?”
“也不是吧,主要是现在业务不忙。”
“哦。太随便了不好。你啊,有时候容易由着自己来。”
不可否认,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在工作上跟上司产生了较大的分歧,而且还弄得颇不愉快。私下里,他已开始接洽别的公司。然而,想跳槽却不是那么容易。那些以前多少对他有意的公司,现在不是杀价,就是说以后有机会再合作云云,弄得他进退两难,还得强作欢颜。
“都想哪里去了。”他敷衍了母亲一句。
眼看着假期就快结束,她终于有空了。
在餐厅里见面的时候,她一如既往地含着浅浅的笑意。
“挺难得的嘛。”她说道。
“是啊,想回来看看。”
“你……怎么样啊,结婚了吗?”
“还没。”
“呵呵,男的不急。”
“怎么这么早就结婚了?”
“开什么玩笑?姑娘家嘛,难道三四十岁再嫁人?”
他笑了起来。她冲他挥了下手,表示那问题愚不可及。
“你先生做什么的?”
“国营单位的小干部。最近又升了。”
“恭喜,恭喜。怎么以前从没听你提起过?”
她扭过头去,嗔笑了一下:“难道我天天挂在嘴上?”
他也觉得,是一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总显得傻头傻脑的。
“他是我家里人介绍的,各方面都不错,我家人都挺满意。”
他点了点头。“工作稳定,收入也过得去,而且早几年就有车了。”
“是挺不错的。”
“车其实是单位的,但能开回家,跟自己的也差不多。”
“哦。”
“等有了孩子,你才会发现有车真是方便。”
接下来,他的耳朵里就充满了油价、停车费、停车位、维修费、报销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
饭后,两人告别。“日子过得真快,一个礼拜一眨眼就过去了。”母亲说,“明天别出去了,在家待着。”
“就是。”父亲说道,“说是回来看我们,陪了我们几天?”
他挠了挠头。
于是,启程前的最后两天,他不仅早起给全家买早饭,还跟父亲下了盘围棋,陪母亲一起看了电视。这样的闲适,在如今的他看来,近乎奢侈。然而,这一切又着实让人放松、踏实。一个人,自由是自由,但那种紧张感却也是事后才能感知的。
要走的那天,父母早早就起来了。虽说两地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航程,可那种不舍之感还是萦绕在父母的心头。
不一会儿,母亲说行李还没塞满,要再去买点特产。他刚想说不用了,父亲拦住了他,说你妈就是了个心意,却之反而不恭。
于是,他跟父亲一起看电视。
“开弓没有回头箭啊。”过了会儿,父亲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他轻轻地问。
“当初,是你自己一心往南方跑,”父亲慢悠悠地说,“现在也算是立住了脚,别轻易放弃。如果真想回来,那另当别论,要是一时赌气,那就不上算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
待重见南方熟悉的景色时,已是黄昏时分。
他又呼吸到了湿润的空气,又踏上了熟悉的街道。他猛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如此可爱而难舍。这里,已经是他的家了。
大鸟、阿勇,还有他一直惦记着的她,都已成了美好的记忆,并且跟记忆一样,都留在了家乡。那边,已没有他的足迹。
而更重要的是,她跟他或许从来就没有交集。很多年前,当他跟她描绘海阔天空之时,她就含着浅浅的笑意。他曾以为那是理解。但
真相也许是,她什么都没听明白。
她没有错,他也没有错,只是,那小囡般的声音让他产生了持续这么久的误解。
想到这里,他顿觉释然。“往前走,别回头。”这是临走前父亲跟他讲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