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河里的水烫手,地里的土冒烟。
挑着箩筐,我开始朝户外走去。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枣树林照在身上,热辣辣的,让人感觉夏仿佛还在附近徘徊。
然而有风。树叶颤动的刹那,我觉察到一阵风的痕迹,裸露的背脊处有一种微微的凉意。几颗红透的枣子灯笼般挂在枝头,随风闪耀诱人的光泽。毕竟是初秋了,这样想着,我移了移肩上的扁担,出了枣林,朝山外的花生地走去。
途经山塘时,我看见父亲正蹲在浅水边摆弄着水泵,旁边的二叔在给柴油机灌油。这样的情景我见过许多次了。持续的干旱已使村里的农作物都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原本深深的山塘已露出几处浅底,不时有几尾鱼在炽热的阳光下跳跃着,鱼鳞泛出点点白花花的光芒。
“去扯花生吗?也不穿件短衫?”父亲抬头时看见了我,“烈头(湘方言,太阳)很毒哩!”
“是呀,回家穿件衣服吧,别看入秋了,还热着呢!”二叔也劝道。
我一声不吭地继续走着。其实,出门前我便准备好了。虽然阳光很强,但我却喜欢打着赤膊在地里干活的感觉。在学校很少晒过太阳,只有暑假里,我才能充分接受阳光的滋润,心里也会充实起来。
父亲和二叔都没念过书,我当然不便向他们讲述这些。在小路拐弯处的一瞬间,我看见父亲表现出来的一脸的惊讶和茫然,不由想起了出门时母亲的责备:“不穿衣服在烈头下晒,你怎么这么蠢?”
农民是不可能真正喜欢阳光的。在他们眼里,阳光不会是灿烂耀眼的,阳光也不是“阳光”,而是不好听的“烈头”。一年四季,在忙碌的农事中,太阳带给他们的大都是汗水和干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文人骚客的笔下是那么的富有诗情的画面,也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想象而已,还远不如农人眼里的一粒麦子、一颗稻穗的沉重与真实。
在收获后连绵阴雨的日子里,潮湿的谷物还来不及晾干、入仓,农人的眼里或许会掠过一丝企盼阳光的神色,但也仅仅是少许的期待和憧憬。他们知道这样的天气不会太长。等太阳一出,一切的焦虑与不安随之淡去,人们又投入到了新的劳作里。偶尔遇上风调雨顺的年头,阳光温和,五谷丰登,农人也没有过多的喜悦,除了饭桌上多了一壶醇香的米酒外,日子依然平静地过着。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就是生活。
其实,母亲的责骂并不重,那只是家乡一般村妇觉得孩子不听话时的用语,但我还是记在了心上。当时,我在心里说:我要是蠢还会写诗?倒是你们,活了大半辈子都不懂得欣赏。我又想起一位作家的回忆录来,说的是小时侯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风在唱歌阳光在枝头跳跃”,被当农民的父亲看见了,当即便扇了作家两耳光,还嚷道:“我叫你‘唱歌’,叫你‘跳跃’!”其时只觉好笑,却没想出父亲打儿子的理由。如今一想,才恍然大悟:一则作家的父亲不懂“欣赏”,二来希望儿子老实做人,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不再为繁重的劳作所累呀!联想到自己中考落榜,尽管家庭经济拮据,家人们仍再三说服我复读的事情,不由一惊:父母不也希望我将来能有更轻松的生活吗?黄土地上的日子永远是忙碌而纷繁的,如果不是父母,我也许早已同祖祖辈辈一样溶化在农事中,在汗水的浸泡里,我眼中绚丽的阳光不也成了平凡的、名副其实的烈头么?
干完活时,已近晌午。身上早已被晒得灼痛,我这才感觉到阳光的力度,似乎已切入肌肤,渗进血液,在血管里流淌起来……
咬紧牙,扛起扁担的那一刻,我觉得筐里的不仅仅是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