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在即,不免又勾起人的一些回忆。
回溯自己对清明的印象,最初且清晰的,大约就是庄重的祭祖扫墓之事了。在我们那里的农村,似乎不兴建什么祠堂供奉、祭拜祖先,多见的,倒是上坟、摆供、烧纸钱等些简单仪式。记得每年清明节前几日,父亲就骑着他那辆破二八自行车,早早从镇子上买回一塌子粗砺粝白麻纸,扎成小捆子,别在小南房的房梁上。人出来进去,总不免能望见,所以印象很深刻。
这样,待到清明当日或前一日,父亲就会端端正正地将塌那白麻纸取出,搬个小凳子坐在屋檐下,一笔一划地铰起纸钱来。所谓铰纸钱,就是把白麻纸铰成铜钱的样子。父亲说,过去年间有人不会铰,就拿银元覆在纸上,用重物敲打,叫拓钱。父亲心灵手巧,厚厚一白塌麻纸分成若干小份儿,在他手上折折、叠叠、剪剪,只消片刻功夫,便铰成了铜钱套铜钱的花样子来。而且,那铜钱的样子,有方形的,圆形的,有大的,有小的。我少时不懂,蹲在旁边总不住的询问,说这纸钱为什么大小样子不一?说那铰剩下的边边角角是做什么用?父亲也不嫌我烦,温言善语的给我解释,说大的是大票子,小的小毛钱,边角料则是碎银子;说非得这样大大小小混合着铰才行,要不爷爷奶奶在“那边”执个大票子破不开,想花也花不了,干着急……父亲话说的慢悠悠地,眼神温幽幽地,听着、看着,都觉意味深长。然我那时尚小,不甚懂得。直至后来大些了,才恍忽间明白,父亲和我(他的孩子)说那些话时,心里一定在想念着他的爹娘。想来,他能亲手为自己的父母铰纸钱,心里一定也甚是安慰的。那纸钱,概是阴阳两隔的亲人间可以最直接且真切联系的物什了。
那些铰好的纸钱,大大小小零零整整叠裹起来,用块小石头压在台阶前。父亲便扑扑身上的纸屑,转回屋里,将自己洗涮、收拾一新,再从碗橱里取些预先准备好吃食、果品、烟酒之类的东西,怀里慎重地端着抱着,便簌簌、簌簌地往村后的沙窝子里去了。穿过弯曲的村径,绕过一片海子,再越过几道沙梁,在一座长满酸溜溜草的半高沙丘上,住着他的大大(爹的意思)和妈妈。想象着,父亲一定长膝跪地,细致地为他的老父母烧钱、点烟、倒酒、盛饭;与他们说话、唠嗑、话日常;帮他们整一整“屋舍”,拔拔“舍前”“舍后”的荒草……
在农村,家里的女娃儿平素是不准上坟的。我真切地记得,自己只在结婚那年随父亲去过一次祖坟。回想那一日,天气薄薄地阴就着,欲晴不晴欲雨不雨的样子。空气湿漉漉地,内里不时横行着三丝五缕叫人打颤的凉风,吹得人额头直发紧。虽然我从未与他们谋过面,可跪在祖父母的坟头地上,看着那一个小小的土堆,看着那刻在石碑上熟悉的人名儿,看着那燃着的纸钱闪烁着微微星红的火焰,人的心里还是会凄凄地,泪水也是再努力也控制不住的。毕竟,一脉相承。毕竟,血浓于水。父亲不看我,也没落泪,一边用手拨弄着纸钱的碎屑,一边和爷爷奶奶拉着话。说,最小的孩子也大了,马上要成家了,大大妈妈看见,该高兴才对;还说,两位老人在那边要好好的,也要帮助帮助孩子们,叫她们一切都顺利,等等。我因紧张,感觉自己真的像是立在祖辈的面前一样,舌僵唇颤,一时里什么话也没说,也说不出。
待那厚厚地纸钱忽忽燃尽后,父亲起身,用手掌捧着些沙土,将坟头添了添,将周围的野干草撸了撸。我则立在一边,四下里瞧了瞧,瞥见左右沙凹里另有几处坟,也留有祭拜过物迹与灰痕。稍远处,还见有一座新坟,坟头的“引魂杆”还未倒呢。父亲说,那是九队某个老汉的,也姓杨,不过和咱们不是一家。父亲还和我说了很多的话,比平常多出很多。在返回的时候,天似乎逐渐放晴了,只是风更大了。一路上,又陆续遇到好些来往于沙窝子里的人,行色匆匆,真真是“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大多的时候,人一说起清明,心似乎就不由得要往那哀伤、悲戚的方面倚靠。实际上,清明亦是极富力量与生机的节令。我们那里的农村,就有“清明前后,安瓜种豆”之谚。记得每到临近清明之时,村里的大路小路上就开始拥挤不堪了,全是往田地里拉沙土拉粪肥的车。三轮车、四轮车、马车、骡子车,直将那路面“撑”得老宽,还不住腾起一股一股的黄土尘,蒙得人的眼也睁不开。清明之后,再过三五日,荒了一冬的田地里,就陆续有了戴帽子、围围巾的农民了,他们弯着腰,扬沙、撒粪、平地、打堰子。农忙的日子,就此也就拉开了序幕。
我一个女娃子,似乎从来不太关心大田地里的营生,倒对院子里的花池子、院子外的菜园子里的事乐于参与,也记得十分的牢靠。每到春暖了,清明一过,父亲必会抽两天时间,用以整饬打理花池与菜园子。父亲和了麦秸泥,将旧年里雨水冲损的花池壁重新抹光溜了,把红砖砌成的菱形花墙的缺裂处,推到了再葺葺;再将院子外那几分菜地里土松了,翻上几遍,接着撒埋些肥料,待等着天气日渐暖和起来,就开始种植各种蔬菜和花卉。
修葺园子,义不容辞是父亲之责,而小铲霍霍播种的,却定是母亲。当然,也少不得我的捣乱。牵牛花、凤仙花、鸡冠花、地雷花等各种花的种子,都是旧年里留下的,包在一个布包里。蔬菜的种子,则需年年买新的,旧种子即使播下,植株也长不好。而且,种作物是很有讲究的。得用小铲将土翻出潮湿的部分,翻拍的绵细松软,而后依次将那些籽籽撒下,复盖上些许土,轻拍几下,方可。另外,别看程序大抵差不多,实际上大有区别。什么种子,挖多深的土钵子,覆多少浮土,都是有讲究的。这些,我自然是不知道。可母亲却了如指掌。母亲还常说,清明之时的水气浓、阳气旺,种下的东西,将来长的欢实。
清明节气,每与寒食节,与阴历的三月三连在一起。唐人张说有诗曰:“寒食春过半,花秾鸟复娇。”真真是这样的.。每当寒食节一过,万物便陆续萌茵,花也渐次开了,鸟声也清脆了。而宋人周密《武林旧事》里又说:“清明前后十日,城中士女艳妆浓饰,金翠琛缡,接踵联肩,翻翻游赏,画船箫鼓,终日不绝。”想来,在这样日暖、气清、风和、花放的时节,正是外出踏春的好时节。现下里不就有首歌这样唱:“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牵着我的思念和梦幻走回到童年。”真个是的,每年一到清明节,一到三月三,人就会无端的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那放风筝的有趣故事。